作者:阿堵
宋微摸了摸光滑圆润的螺唇,问:“这个,有名字没有?”
徐世晓道:“此螺名为万宝螺,颇为稀有。因其寓意招财进宝,广受东南民众欢迎。宪侯头一回与我近海巡航,碰巧从渔民手里购得。”
宋微很开心:“招财进宝?嗯,好!”
徐世晓看年轻的皇帝陛下嘻嘻笑着,歪着脑袋把海螺贴近耳朵,听里边传出的风吹潮涌之声,心想,容色过于昳丽,诚然。
二月十六,先皇灵柩下葬北郊皇陵。因事先已经传旨四方,远邦不必遣使赴山陵致祭,故而场面算不得十分隆重,但仍然依足了礼数。
三个月来,宋微养成了早晚去西宫灵前上香的习惯,顺便叨咕叨咕大小事务。如今老爹灵柩进了寝陵,牌位也进了宗庙,再不必晨昏定省,忽然就有点没着没落。
次日,取消了午后的工作,骑马出宫门,下意识就想上重明山一趟。刚奔出御街道口,便被一列宿卫军士兵拦住。
徐世晓单膝跪倒:“敢问陛下欲何往?”
宋微看见他,没来由就觉得今天恐怕去不成了,淡淡道:“打算爬山散散心。”
“若非紧急,陛下三五亲卫微服出宫,未免有失谨慎。”
宋微点点头:“英侯说的是。我这人鲁莽惯了,就是谨慎不起来,也没办法。”
徐世晓一怔,略加思忖,道:“陛下稍候,容臣加派士卒为陛下开道清场。”
宋微手执缰绳待了一会儿,掉头:“算了,也不是非去不可。”
徐世晓望着他的背影,忽道:“宫中楼台,可登临远眺,并非不能遣怀。”
宋微没回头:“多谢英侯建议,我试试。”
魏观与秦显都跟在他身边。这两人能追上他就不错,更别提阻拦。秦显随同独孤铣走南闯北,为人虽谨细,然冒险惯了,并不觉得皇帝只带几个人出宫有什么特别不妥。至于魏观,宋微还是六皇子的时候他就抵挡不住,如今做了皇帝,越发抵挡不住。这时见宋微吃瘪,一面因为被英侯落了面子暗中羞恼;一面又因为终于来个治得住皇帝胡闹的厉害角色,窃喜不已。
两天后,恰逢旬休日,宋微起个大早,趁人不备,打马出宫,闷头狂奔。廷卫军官兵在后头紧追不舍,城中值守的宿卫军反应过来时,皇帝陛下早已去远了。
宋微平日早朝早起成了习惯,又坚持好几个月没有任何夜间娱乐,无形中成了早睡早起的健康乖宝宝。一口气冲上重明山顶,太阳才刚露个头儿。
徐世晓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皇帝陛下沐浴在朝阳中的背影。
年轻、挺拔、隽秀,朝气蓬勃,傲然独立,登绝顶而小天下,既辉煌又寂寞。
他成年入朝之时,先皇已届中年,正是智慧如海,威严鼎盛时期。上任英侯寿命不长,年轻的徐世晓曾多得先皇教诲,颇存了几分孺慕之情。此刻仰望新皇背影,忽然意识到,山顶上站着的年轻人,与当年的英侯差不多大。而自己,恰到了先皇昔日岁数。他顿时更深刻地理解了先皇遗命,为何宪侯偏要自请驻守东南,把自己换回京师。
原本想说的话咽下去,四顾望望,廷卫军隔了三五丈,围成一圈,护卫皇帝。挥挥手,跟着他的宿卫军也散开来,确保弓箭有效射程内站的都是自己人。
太阳完全升起,宋微头也不回,抬了抬手。一名廷卫军军官捧着弓箭上前,双手呈上。宋微接过去,弯弓搭箭,对准前方最高的一棵大树。
徐世晓这才发现那树梢上分散绑着十好几只鸽子。鸽子们奋力扑棱着翅膀,却因为绳索牵绊无法挣脱。不由得皱起眉头。射鸽子不过小事,然孝中无故杀生,大大不妥。正要出言劝阻,但听得“嗖”地一声,箭矢飞出,一根绳索应声而断。重获自由的那只鸽子展翅高飞,带着脚上一节飘荡的细线在空中盘旋。
不大工夫,十几只鸽子拢成一群,往皇城方向飞去。
似乎还不过瘾,箭袋里剩下的箭枝被宋微在树干上“啪啪啪啪”整整齐齐钉成了一排。不论天上鸽群,还是树上箭羽,都在太阳下闪耀着别样的光泽。
徐世晓心中暗惊,他倒不知道,年轻的皇帝还有这一手。
宋微把手一伸,薛璄赶忙双手接下长弓,口里谀词如潮,拍了一大通马屁。他的马屁百分百发自内心,纯天然无矫饰,宋微真个拿肉麻当有趣,淡定听罢,还笑着回了几句。
徐世晓看见那廷卫军军官神情谄媚到暧昧,定睛一瞧,样貌虽比不得皇帝陛下本人,却也算十分出挑。
想起欧阳敏忠的评语:脾气跳脱放纵,性风流,好龙阳,果然。
轻叹口气,上前见礼:“参见陛下。”
宋微背着手,转身面向他:“英侯免礼。朕只是想散散心,大清早不会扰民,英侯无需多虑。至于开道清场什么的,更加大可不必。”翻身上马,不等他回话,挑挑眉毛,又道,“京城内外,有英侯守护,朕安全得很。”
徐世晓剩下的话统统堵在嗓子眼。魏观紧跟着宋微,路过英侯,拱手打招呼,心中畅快非常。天不亮就被皇帝折腾出一身汗的怨气,跟那树叶上的露珠似的,转眼叫太阳烤干了。
徐世晓目送宋微下山,待背影消失,不觉一笑。转头冲副将苏方道:“陛下爱上重明山,沿途明岗暗哨,都增加一倍。”
说是旬休日,宋微却没法休,有许多折子要看。不过早起发泄一番,心情舒畅,效率自然高些。
一般的常规奏折,让秘书读完,代笔写上皇帝意见,亲自过目之后盖个章,发回相关部门即可。但三公五侯的非常规专项折子,比如英侯这回交给他的,有关东南海防的离任总结,就不能如此马虎了。认认真真读完,又叫来三位国公传阅一圈,讨论商议后,宋微才亲自动笔,将批复写上去。
在徐世晓驻守东南之前,咸锡朝根本没有正儿八经的海防。徐世晓到任后,才建立起系统的沿海防线。由于陆上军事力量远远强过海盗水匪,基本无人敢上岸作恶。渔船利润太小,海盗们通常懒得去抢,一般只在水上劫掠远洋商船。故而英侯驻守东南多年,守稳了海岸线,朝廷上下都没什么意见。独孤铣接手东南军务,到任没多久,便提出不同设想,认为海防的前景在于建造战舰兵船,开拓并护卫海上商路。
徐世晓的奏折主要是离任总结,关于宪侯新主张,简单提及,审慎地表达了自己的顾虑。事实上,独孤铣的想法,也同样是他心底的想法。只是随着年岁增长,为人愈发谨慎。既有五侯中最年轻的宪侯锐意进取,那么作为其前任,不妨保守一点。
造战舰什么的,说到底八个字:风险莫测,耗资巨甚。利弊相较,对于现阶段的朝廷来说,确实仿似鸡肋。
宋微看完徐世晓的奏折,十分激动。他不是第一次做皇帝,然而开拓海上航路此等盛世命题,却是头一回有机会参与,总算多少体会到一点开金手指的感觉了。什么?你问他战舰怎么造?这种高难度问题,当然要留给专业人士。
他知道独孤铣为什么会有此提议。宪侯曾经出兵交趾,也曾亲临大陆南端最大的海港,甚至清楚至少半个交趾国的经济来源都来自海上商路。对于海洋的理解,远比一般武将深刻。
宋微想:风险莫测,耗资巨甚——不就是钱么?小爷有钱。
想是这么想,综合国公们的反馈,提笔认真写批复。独孤铣的奏章还没到,许多话先不必急着说出来。
没过几天,英侯关于京畿防卫意见的专项条陈又到了。宋微望着叠成厚厚一沓的奏折,只觉头大。
蓝靛刚念了两行,忽停住。
宋微嘴里含着半块玛仁糖,问:“怎么了?”心说莫非还有蓝大总管也不认得的字?这英侯也忒有学问了。
蓝靛脸上表情十分古怪:“此处英侯加了注解……陛下,念么?”
“干嘛不念?”
蓝靛便原原本本往下念。徐世晓竟是在注解中将生僻字标上了音,将略艰涩的词汇以及用典都解说一番。最后还特地把上封奏折皇帝批复中两个不显眼的别字,以及几处使用不当的语病,一一指出并加以改正。
宋微脸上又红又烫,简直成了串在烧烤架上的生肉片。
作者有话要说: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