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堵
“我输了,继续教你射箭。你输了,继续练习射箭。”
自从离开西都,独孤铣便开始教宋微射箭。起头他兴致高昂,谁知没两天就不干了。原先马球玩得勤,手上还有点薄茧,后来不去了,半年闲晃下来,一双手又白又嫩又软,开弓搭箭,几个回合就磨出水泡,疼得呲哇乱叫。更何况射箭是个最要求凝神定气,端姿静心的事,练好了挺威风,练的过程却枯燥又乏味,与他天生八字不合。
宋微咬牙:“不成。不比了。”
独孤铣眯起眼睛:“要比的是你,不比的也是你。不比也可以,你别后悔。”
为什么他在这件事上非要如此坚持,宋微不是想不明白,却不太愿意去想。宪侯的姘头哪是那么好做的,独孤铣无非想让自己多一份自保之力。被他瞅得心里发毛,悻悻别过脸去。要说这一路独孤铣疼他宠他几乎百依百顺,然而但凡此类非要坚持的事,那是半点余地也没有的。白日在耳边摆事实讲道理,夜晚在床上出尽手段折腾,不逼到他自动妥协绝不罢休。
宋微气恼地瞪住他:“比就比,等着认输吧!”
他这副红着脸睁大眼睛的模样,尽显生机勃勃的艳色。独孤铣伸脖子亲他一下:“这就对了。以前方驿亭为终点,到地方歇息。”
十里一长亭。独孤铣的意思,就是以十里为赛程。宋微琢磨一下,道:“不,就到前边那棵最高的大树下。”
得哒是擅长击鞠的马,灵活敏捷,速度快,爆发力强,但是耐力有限。而宪侯坐骑凌云则是战场上下来的马,勇猛迅捷,肯吃苦,能够长途冲刺。宋微指定的距离,恰好可令自己的马飚升到极速,而对于独孤铣来说,热身都嫌不够。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典型的耍赖招数。
独孤铣如何不明白他这点技俩,存心陪他高兴,替自己马儿应了这场不公正的比赛。
嗯昂一声驴吼,做了发令枪。两匹马顿如离弦之箭,向前飞驰。铁蹄过处,烟尘飞扬,马上之人更是英姿勃发,一个更显矫健,一个更趋飘逸,煞是引人注目。
牟平跟秦显相对笑笑,随之追赶上去。嗯昂驮着鸽子笼,因为被主人反复训过,不敢快跑,迈着小碎步跟过去。
独孤铣以微弱劣势认输,宋微昂首挺胸,得哒趾高气扬,一副小人得志嘴脸,往驿亭行进。
愿赌服输。宋微坐在亭子里,打开鸽笼,待两只鸟儿起落一回,重新飞入高空,便把脖子上挂着的象牙扳指摘下来,套上拇指,皮绳顺便绕在手腕上。
在西京的时候,这东西一直被他丢在家中箱子里。这回出门,想一想便戴上了。独孤铣第一次发现,激动得差点整夜没让人睡。此后每回看见他用,心都得多跳几下。且不说那佩韘如何叫人浮想联翩,单是深棕色的皮绳缠在他雪白优美的手腕上,比多少金环玉钏都好看,叫人挪不开眼睛。
驿亭边上是块野草地,尽头有片稀疏的树林,正适合射箭。宋微胳膊和肩膀还酸着,前几天磨出的水泡才刚好,就又要开始受罪。望着秦显送过来的弓箭,差点冲独孤铣道:我后悔了,你放我回去算了……他当然不敢,慢慢腾腾站起来,一脸郁闷。忍不住又想,自己要是从小有个这么严厉的爹,只怕早就逼成栋梁之材了也说不定。
话又说回来,这一趟还真是出来玩。除了像学射箭这样极其有限的几件事,独孤铣确实做到了着意用心,无限温存。沿途各种好吃的好看的新鲜的有趣的,一样没落下。别说这辈子长到这么大,就是几辈子加起来,宋微也没这般舒心快活过。
想到这,他又觉得,不过是学个射箭,有什么大不了。
“小隐,过来。”独孤铣手里拿着窄窄一卷白绢,握住他的手掌,仔仔细细裹了好几层,“其实没什么用,聊胜于无。只有磨出茧子来才是最好的办法,如此茧子出来得慢,反倒不好。”嘴里这么说着,手上动作却没停,说到底,终究怕他疼。
宋微不想听他啰嗦这个,问:“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去申城。申城有个大湖,很漂亮。这时节还没有结冰,租艘带暖阁的画舫去湖上钓鱼喝酒正好。申城府尹是个很豪爽的人,最爱交结文士豪客,门下幕僚众多。每年入冬,都会在城里开诗会,摆擂台,谁都可以看,我们去瞧瞧热闹。”
他们的路线并不是笔直向着京城去,常常为了玩乐兜个小圈子。
独孤铣给宋微缠好白绢,拉起他右手,在脉搏的位置亲了亲,然后道:“今日一百次,一次也不许少。”
第61章 肯将热血了王事,岂为他朝逐盛名
宋微善骑术,与骑术最搭配的武器就是角弓;他又喜击鞠,对捕捉动态目标极敏锐,其实是个天生练骑射的好苗子,所欠缺的不过是力量和技巧而已。他早已过了习武的岁数,还是个贪玩偷懒怕吃苦的脾气,拳脚兵刃之类,都不现实。何况弓箭轻便灵活,携带起来也远比其他器械轻松。
基于上述种种理由,独孤铣笃定他不但学得会,还能学得好。只要熬过最枯燥的入门阶段,必然会日渐喜欢。因为这门技艺一旦练熟,不光危急时可防身御敌,平素更添许多乐趣。骑马行猎本是这个时代一大风尚,翻山入林、追鹰逐鹿,很适合宋微跳脱活泛的性子。
他这般思虑周详,软硬兼施,出尽手段,说起来,真比教育儿子上心得多。不久之后,成效显著。这不,宋微终于打到了平生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猎物,一只野兔。
几个人现场生火,剥皮烧烤,喝酒吃肉。另外几伙出城狩猎的,闻着这边味道格外香,很自然地提着猎到的山鸡黄鼬之类凑过来。又有专门出城寻找创作灵感的书生,瞧见人堆里有一面两面之交的熟人,也拎着食盒酒菜坐到一起来吃喝聊天。
此处位于申城郊外,一面临湖,一面靠山,另外两侧布满野生的杂树林子,正是行猎的好去处。宋微等人已经在申城住了大半个月,每天都会到这里来练习射箭。开始射树桩子,后来变成追活物。野生的射不着没成就感,独孤铣叫牟平从市场买来一笼子活鸡活兔。运气好的走脱了权当放生,运气不好的便成为箭下猎物,被别人误打误撞抓去的也不计较,很快便跟其他出行狩猎者混了个脸熟,碰到了一起聊个天喝口酒。萍水相逢,尽欢而散,自在又热闹。
申城乃四方辐辏之地,东接京都沿海,西至内陆腹地,上能入边塞,下可通江南,故而流动人口数量很大。若是偏僻地方,初冬季节正是人流渐少时候,申城却恰恰相反。
咸锡朝的科举分文武二试,两年一场,春比文,秋比武。文举凡得中本州举子者,来年春天进京考进士。武举没这么麻烦,应试者主要来自军队,也有地方武官推荐的人选,通过初步选拔,拿到应试资格,就可直接上京参加考试。
不论文武,举荐都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而要得到有分量的人的举荐,考试前混出些名声便十分关键,因此干谒自荐之风盛行。但凡觉得自己有两下子的,都特别乐意到处去现。而稍有名望者,也以结交赏识人才为荣,很舍得为这个大把大把地撒钱。
通常考生为了防止路上意外耽搁,也为了沿途扩大名声,都会提早至少几个月出发。到了这个时节,等着参加下年春试的举子们纷纷上路,这座庙里题个诗,那家府里献篇赋,这个会上写首歌,那个集上诵句辞。申城府尹素有令名,四海贤才来者不拒,若得他一纸荐书,京城里的路子当然好跑得多。所以每逢春试前的冬天,滞留城内的书生就格外多。
而这个时候恰好武举结束,考中者自然留在京里等着授官,那些落选的,除去少数老老实实回乡,大部分都会趁此机会在外游历一番,结交同道,寻找机会。更有胆子大志向高的,或赴边塞闯荡,或去海外冒险,不一而足。申城府尹设的擂台,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愿意留下来的,不论是做府衙近卫,还是入城戍军营,均不失为一份高薪体面工作。即使不留下来,在此地闯出更大的名声,不论下一步去哪里混,无疑都增加了资本。
由是种种,冬天的申城,端的是朝气蓬勃,欣欣向荣。
第一天进城,各处旅舍客栈几乎全部满员,仅剩的空房独孤铣都不满意,一时没找到合意的住处。宪侯大人皱皱眉,乔装改扮一番,转道就去府衙前打了场擂台,赢了连续七日不曾输掉的擂主,立刻被当作英雄人物迎进去,面见府尹。申城府尹常年在外为官,京城去得不多,老侯爷他当然认得,眼前的新任宪侯却没见过。独孤铣装成江湖侠客,几句场面话说过,被安排住进专用于接待各方贤达的别馆,分到一个小偏院,四个人连带牲口,住进去正好。
宪侯府在申城当然也有产业据点,但是独孤铣不打算惊动他们。没有人会想到宪侯敢带着寻访到的疑似皇子耽搁这么久,并且走一条完全随机乱逛的路线。出其不意,无迹可寻,即是上上之策。
整个过程中最兴奋最开心的莫过于宋微。看独孤铣上台跟人肉搏,他捧着零嘴在下边鼓劲呐喊,无比投入。至于打场擂台博美人一笑这种事,侯爷觉得偶尔做一做,也别有趣味。
如此这般,索性住了下来。别馆食宿全包,独孤铣天天带着宋微往外跑,不白吃,只白住。他打了一次擂台,再不肯上场,府尹大人也不勉强。为保证秩序,擂台之外禁止私斗,独孤铣又刻意避开是非,几天过去,也就没人惦记着非要找他切磋了。
别馆中什么奇葩人物都有。狂狷的诗人、倨傲的文士、粗莽的豪客、放达的游侠……来到这个世界好几年,宋微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些人。西都是旧京,有抱负的不会特地往那儿跑。在交州庾城韩珏大才子家里,倒是见过一些文士,却远比不上此地风流:动不动自命天纵奇才,以安邦定国、开疆拓边、名传千古为人生目标。一言一行,举手投足,在宋微看来,都有种奇妙的喜感。
头两天,他心里叨咕,申城府尹如此肆无忌惮的养门客,不怕皇帝忌讳么?养士自重,别有异心,简直太容易招祸了。过了两天便发现,大概时代风气如此,好像谁也不觉得有什么。申城府尹算做得出色的,其他地方跟他一个做派的权贵人物,比比皆是。
经过仔细观察,宋微隐隐约约有些感想。不论这些门客与他们的东主关系如何,都无法从东主那里直接得到官职,也就是真正的功名,最多不过是增加接近天子的几率。唯有从皇帝那里,他们才能实实在在获得建功立业的机会。而另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是,这里所有人,不论文武贵贱,对于他们的君王,几乎都还保存着纯朴的信仰。钱财不算什么,不管谁给他钱财,唯有把才华技艺、身家性命献给皇帝,才最光荣。
所以,像独孤铣这样的世家子弟、朝廷重臣,毫不犹豫为天子效忠,本是安身立命之所在。
因为这种普遍存在的忠诚与信仰,形成了强大的凝聚力与向心力。大概,这才是所谓太平盛世的基石。宋微在这一刻明确感受到了幸运。说实话,自己遭遇的各种闹心憋屈事件,换一个时空,恐怕都只会向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真该多谢创立并维持这太平盛世的人。虽然不知道能持续多久,照目前的趋势看,有生之年混到头,应该不至于太难吧。
独孤铣带着宋微,住在府衙别馆,除了吃喝,就是玩乐。有时登山看景,有时临湖泛舟,或者看书生斗诗吵架,或者看武士登台搏击,好不惬意。只是每天必定有半日在郊外练习射箭。天气越来越冷,间或下点小雪,也许受氛围感染,也许因为技术越练越熟,寒冷不但没影响宋微的心情,反觉更添情趣。
这日也是雪后,凡属不冬眠的动物,纷纷出穴觅食,才叫宋微打着一只冻得笨头笨脑的野兔。无论如何,是他头一回真正狩猎成功。一面假惺惺地哀怜自己的猎物,一面从独孤铣手里接过烤得流油的兔腿,上门牙横咬。
众人歇脚处是个背风的三角亭子。人多,又生了火,尽驱周遭寒意。
一个武士模样的狩猎者说起准备明日启程,往西北方边塞去。
另一个与他相识的书生便劝阻,道是这时节去西北,风雪苦寒,大不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