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周钓鱼
他知道这是一个梦,但是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他过去经历过的。阴冷的天,四面透风的墙,带着霉味的被子湿漉漉的,里面的破旧的棉絮许久都没有更换过了。他就蜷缩在这样一幅被子里面,睡在一个铁钢丝床上面,两面夹着的墙正好是个冷山,发霉的黑毛混合着因为冷而凝结出来的水珠慢慢的从上到下的滑着。
屋子外面是呜呜的寒风,就算是日子已经到了数九寒冬,他也还是知道这个屋子里面那个形同摆设一样的暖气是不会散发出真正的暖气。
因为院里面的煤早就烧光了,政府的预算迟迟不拨,又没有私人捐助,从院里面出去的孩子们大多都生活困苦,根本没有能力反哺。而像他这种成年了许多年的人还赖在院里面不走,是没有什么资格来抱怨这不堪的条件的。
容律淡淡的想着过去,仿佛他还是在那冰冷的寒冬里面包裹着一条怎么也不会让他暖和起来的被子,思索着未知的未来。
糟糕到完全不能劳动的身体让他一直没有被领养的机会,反而他成了整个院里面的负担,高额的治疗心脏的费用占去了被拨给院里面的预算的一半,但是那些药物对治愈他的病完全没有用处——只是把他的这条贱命折腾的更长一些罢了。
他无数次想要自杀来了结掉这个毫无用处、连最亲的父母都不想要的生命,但是他下不了手。他不是害怕死亡,而是不想因为自己的死亡,而给那些还爱着他的人带来痛苦。
虽然爱他的人很少,但是他辜负不起。
所以他只能那样苟延残喘着,等待着款项拨下来,等待着新药,等待着他这条完全没有希望的生命再一次被延续下来。
但是他是知道结果的,他知道自己最后还是死了,死在一个阴暗寒冷的角落里。
容律抬起头来看向那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屋的天窗,他看向了那外面的天空——
是墨蓝色的、如同泼了墨一般的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光。
就像他那晦暗无光的命运……
容律突然惊醒,他浑身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手背上的刺痛让他回忆起自己的确是没有死……他还活着,为另外一个人活着。
吊瓶中的液体已经所剩无几,容律抬起手,自己给自己把枕头拔了,看着那鲜红的血珠从针眼的地方蹭蹭的冒着。
他再一次的意识到,他没有死。
他再一次的活了过来!
上卷 容叶聿行
失血过多带来的后遗症并不多,只不过是有些虚弱而已,但是这些症状对于上辈子一直活在病痛中的容律来说都只是小毛病,这副身体的底子好,流失了那么多的血液也很容易补充回来。再说周家又不会短了他什么,好吃好喝好药的伺候着,仿佛他真的成了林妹妹似的,连大声说话都怕把他吓到似的。
从他醒过来以后,总共也就那么几个人来看过他,周傅笙除了第一次来了一回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医生和佣人会时不时的出现,剩下的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在卧室里面卧床休息。
但容律并没有闲着,现在他的脑袋里面装着不少这具身体曾经拥有过的回忆与信息,他在闭目养神的时候常常会下意识的让这些信息浮现,然后一一的把它们都吸收,变为己用。
一些常识性的东西,和他过去认识相悖的事情都在这种过程中被了解,比如说这里为什么只有男人——貌似是很久以前人类自作自受,在改造基因失败之后,女人被大自然无情淘汰,整个世界落入一个只有死亡没有新生的接近毁灭的状态,直到在这种灭顶的灾难面临之时才有科学家发现如何改造男人的身体去孕育生命,简而言之就是把女人的工作交给男人,让男人生孩子;再比如说那种充满了可怕的疼痛感的人体改造手术——有了婚约的未婚夫夫就可以向政府提出申请免费改造其中一人的身体为可以生育体,政府审核成功后就可以到医院进行免费的身体改造,那种完全改变自然生理条件的痛苦是其他男人所不能想象的,这也就是一直以来生育率低迷的原因,毕竟谁也不愿意去受那个罪去生孩子。
身体突然能够感觉到一种神经麻痹似的疼痛,容律下意识的抓紧了贴近胸口处的衣服,倏然间睁开了眼睛。那种改造身体的痛苦仿佛重新袭击了他,那种被冰冷的仪器把身体切割开,灌注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药物,五脏六腑仿佛被融化了重铸的极度烧灼感,没有一个人在身边守候,唯独剩下那些无机质的机械手在半空中挥舞时发出的声音,重重的席卷而来……
努力地平复着那残存的情感与触觉,容律再一次对这具身体的主人所经历的一切感到好奇,但是奇怪的是,那些陌生的人的名字他都能够想起来,而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却是如同被罩了一层雾似的,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当容律是个很看得开的人,相比于什么都不知道就接着活下去的那些人来说,他已经足够幸运,所以他也不该再抱怨些什么,或者说,他需要做的只有向前看,努力的好好活着就行了。至于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相信他会慢慢发现一切真相。
就这样无所事事的在卧室里面休养了四五天,容律感觉自己都快长草了的时候,终于有人来看望他了,“少夫人,请您移步客厅,您的伴父来看望您了。”这几天一直伺候他的那个叫程文的佣人恭谨的说道,并帮他把那堆繁重复杂的衣服穿了起来,打理好仪容。
虽然容律很尴尬于这个称呼,但是说实话他自己也想不出来还能让程文叫他什么而会显得不尴尬,毕竟程文是不可能直呼他的名字的——这个世界的长幼尊卑在只剩下男人以后变得更加严苛起来。
想来这个伴父就是这具身体的亲身父亲了,容律心怀忐忑的走出了卧室,第一次离开这个从醒来就没有走出过的地方,一步一步的走下铺满厚厚地毯的回旋状楼梯,从他所在的三楼下到一楼,来到客厅。
很多天以来没有再见到的周傅笙坐在厚重松软的洛可可式风格的沙发上,悠然的喝着咖啡;而另一侧沙发上则端坐着一位表情冷漠严峻的男人,看起来比周傅笙还要年轻一些,大概就是他这具身体的生父了。
站在他生父后面的几个貌似是保镖的男人在看到他进来以后,立刻低下头,“三少爷。”仿佛他还是在容家时的那个三少爷一样。
容律微微点头,然后冲着自己的生父、容家现在的当家夫人容叶聿行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伴父……”
容叶聿行一直绷着的脸并没有放松开来,也没有叫容律停止这种半弯着腰的很累人的大礼,仿佛是走神了一般的看着那停留在窗棂上的阳光,研究着周家客厅那落地的窗户上是否真的贴着仿照教堂玻璃而制作的凹凸不平的七彩玻璃。
周傅笙轻声的咳了下,“既然来了,就坐吧。”他放下了咖啡杯,发出了“叮”的一声。容叶聿行也仿佛才因为这轻轻地一声脆响而回过神来,微微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不发一言。
容律有些紧张的坐在了容叶聿行的身边,手心里面开始冒出细密的汗水,一时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这种粘稠到几乎窒息的气氛终于被容叶聿行打破,他朝着周傅笙淡淡的说道:“我想和容律单独说些话,那我就先失陪了,周先生。”他站了起来,眼睛却是冷冷的看向容律。
周傅笙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继续拿起刚才放下的咖啡杯,慢慢的品尝着里面逐渐变凉的咖啡,“请自便吧,容先生。”
容叶聿行深吸了一口气,“还不带我去你的卧室?”他的声音带着股不易察觉的怒气,这让容律觉得更多了些紧张,他勉强露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是,伴父。”然后转过身来走在前面,带领容叶聿行向楼上走去。
“你们在门口候着,没有吩咐不许打扰我们。”走到容律的卧室门口时,容叶聿行对着身后跟着的几个保镖淡淡吩咐着,然后走进了卧室,反手锁上了卧室的门。
容律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容叶聿行走了进来,把门锁上,然后一震掌风袭来,“啪”的一声脆响,他的左脸被打偏过去。
“这是你愚蠢寻死的惩罚。”容叶聿行的声音里面包含着怒火,随即另一巴掌伴随着他嘴里面的罪状再一次袭来,这一次他打在了右脸上,“这是你让容家上上下下揪心了一周多的惩罚。”
这两掌都打得极狠,第二掌的力度大的让容律不由得倒退几步,差点儿摔倒在地上。耳朵嗡嗡的响着,脸上的感觉由麻胀到火辣辣的刺痛,容律从来没有被人扇过耳光,一时间有些头昏脑胀的眩晕感。
“你是痛快了,刀一割,眼一闭,好像那些该死的痛苦都会不见了,是吗?我从来不知道我生了个如此愚钝不堪的儿子,竟然学会寻死觅活了!你是不是还要去哭闹上吊啊?容家交给你的那么多东西都被那个周铭琛吃了,啊?”容叶聿行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颤抖,刚才一直压抑着的情感瞬间迸发出来。
“爹地……”容律不敢捂着脸,只是低着头叫着亲昵的称呼,仿佛是在认错一般。他从容叶聿行的话中听到了那浓浓的爱以及爱之切责之深的味道,到不觉得这两巴掌有多冤枉——虽然做出那种蠢事的人不是他罢了。
“你有想过如果你死了,我会有多难过?你以为你是从石头缝里面蹦出来的吗?你太自私了容律!你考虑过全家上下在听到你割脉自杀时的心情了吗?有什么是不能活着解决的?你死了还能有什么?那个负心的男人会在你的墓碑上留下墓志铭?恐怕他是连看都懒得多看你一眼吧!”容叶聿行握住容律的肩膀,把他的头抬了起来,“容律,我告诉你,若不是你真的已经嫁到了周家,我非把你打死不可!我看你还想死!”容叶聿行咬牙切齿的低吼道,而这却让容律的眼眶热了起来。
他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被骂了有多么的伤心,他只是觉得莫名的温暖,那种被人惦记着的、窝心的感觉一直离他很遥远。他伸出双臂环住了容叶聿行的身体,把头深深地埋到这副并不宽阔的胸膛里,带着些许哭腔的低低的喊道:“爹地……我错了……小三错了……原谅我吧,我真的再也不会了……我错了……”
上卷 亲人
容叶聿行抬起来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之后,还是放了下来,并且狠狠的把容律搂在了怀里,同样低下头来,把比他矮了半头的小儿子揉在了自己的怀抱中,声音变得哽咽起来,“你快吓死爹地了你知道吗……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你这个傻孩子……”
容律感觉到自己的头顶突然热烫起来,点点泪水从容叶聿行的眼眶中滚落下来,掉在容律的发顶。
“爹地知道你在这里苦闷,但是说什么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这个男人不爱你,你真的觉得不能这么过下去了,那就离婚!你又不是离开了他就找不到别的好男人!爹地知道你不是那种心肠狠毒的人,周铭琛的那个情人的事情肯定不是你做的,但若只是因为这么一点儿纠纷就不要了自己的命,我都替你觉得不值!你可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你以为男人生孩子真和政府宣传手册里面写的那么顺畅舒服吗?你要想死,也得先问问我叶聿行同意不!”容叶聿行故作恶狠狠的口气朝容律的耳朵里面吼着,但是他的手却把容律的脸抬了起来,轻轻的用拇指婆娑着那已经红肿的指印,眼中透着化不开的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