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淳于歌
但依达干不敢轻易宣扬恢复国家的运转,因为一旦如此,必定招来瑨国朝廷的打压剿杀。
不久后,什支乌收到来自金川的一封信,于是他带着依达朗去了金川,进了陈府。那个时候,他才十一岁,第一次见到了还只九岁的陈璟和七岁的陈珺。
在那已经近乎模糊的记忆里,他唯一记得的,是陈璟的文雅温柔和陈珺的干净纯粹。
他成了两个孩子的仆从和玩伴,但因为他武艺好,两个孩子对他隐隐有种崇拜,偶尔会让他保护着两人偷偷溜出门去。
但这样安宁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所有的事都在第二年的上元节彻底改变。
从陈珺十二岁之后,两兄弟就越发疏远。陈珺每天被母亲拘着在屋子里读书,一等母亲不在,就让依达朗带着他去见陈璟,然而陈璟总是冷冷淡淡的。
何夫人知道后,免不了对陈珺一顿责骂。这还不够,在陈珺不知道的时候,会有人去陈璟的院子里闹上一顿。
那个院子渐渐地荒凉破败,若不是每晚陈璟入睡前,屋子里会亮起一点灯光,所有人几乎都快忘记里面还有人居住。
因为没有仆人,陈璟买了阿清回来,那个孩子,简单得发傻。府里的人都欺负他,但他全不在乎,只一心一意地照顾陈璟,试图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予他最好的。
秋日的下午,阳光洒在院子里,斑驳的树影带着夏日褪去后的温柔。
陈珺终于得了半天假,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踢球,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觉得无聊,一脚把球踢出好远。
依达朗练了剑回来,球正好滚到他脚下。他试探着把球踢回去,眼睛望着陈珺,等着他踢回来。
陈珺却一脚把球踢向了别处,球骨碌碌滚进了池塘里,在飘着落叶的水面上一浮一沉。
“谁要和你踢,走开!”陈珺冲他大吼,冲出了院子。
依达朗跟了上去,见他闷着头往前跑,不一会儿却是来到了陈璟的院子外。但他不敢进去,趴在爬满绿藤的院墙上探头向里悄悄张望。
阿清用竹条编了一个简陋的小球,陈璟正好放下书,出来活动筋骨。阿清把球踢向他,陈璟愣了一瞬,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把球踢了回去。
竹球在两人之间滚来滚去,终于滚到了门口。陈珺走出去,把球踏在脚下,死死盯着陈璟。
陈璟的笑容敛去,平静地看着他,眼里没有丝毫情绪。
风吹过荒园,卷起落叶,发出沙沙声。陈珺脚下用力,几下将球踩扁,随后转身离去。
院子里,阿清小心翼翼地对陈璟道:“公子,我再编一个。”
“不用了。”陈璟轻轻说了句。
陈珺一路跑,跑到宅子一处偏僻的角落,躲在一块山石后。依达朗走上前几步,还没靠近,便隐隐约约听见一阵压抑的哭泣。
他没有再向前,就那么站在那儿,等着哭声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无声后,悄悄离去。
陈珺在十六岁那年上元节断了双腿,依达朗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轮椅上,满脸阴郁、沉默寡言。
那之后的每一天,何夫人都在提醒他:“你的这双腿,就是陈璟那贱种故意害的,你还当他是大哥吗?人家可对你毫不留情。”
依达朗被陈文派去保护他,但大多数时候,陈珺只当他不存在。直到那一晚,陈珺亲眼看见母亲死在陈璟手里。
可他没有进去,就那么自己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把自己关进房间里。
依达朗守在门外,并没有听见一声哭声。
后来陈珺开始派依达朗出门办事,但凡是陈珺吩咐的,他没有一件不替他办到。终于菡萏院的大火烧灭了一切踪迹,在废墟里,陈珺冷冷地俯视着跪在他面前的陈璟,让人将蛊毒生生灌进了他嘴里。
陈璟走了,以前居住的院子上了锁,陈珺却常常坐在那荒废的园子外发呆,偶尔喃喃自语:“他现在……可曾有一点后悔了?”
不等依达朗答话,陈珺便已经离开。夕阳把陈珺的影子拉得很长,依达朗觉得心脏里有什么东西在绞动,让他莫名难受。他想走上去,抱住那个人,可终究是没有勇气。
一直到那年上元节,陈珺把依达朗叫进房间。
“把门关上。”他躺在床上,穿着单衣,说道。
房间里木炭烧得哔哔剥剥地响,炭火烤得依达朗两颊发烫,他忽然不敢去看陈珺的眼睛。
“过来。”他说。
依达朗四肢僵硬地走过去。
他指着桌上木盒里放着的一枚黑色药丸,道:“吃了。”
依达朗直觉自己不该吃,可不知是因为义父曾经告诉他,他们还需要借陈文的力量谋图复国,还是仅仅因为那一晚昏暗火光下的陈珺,带着一种魅人心魄的美感。
他把药攥在手里,陈珺有些艰难地翻身,趴在床上,背对着他,道:“知道怎么做吗?”
依达朗僵住了,药丸滚落在地上,渐渐有些粗重的呼吸为之一窒。
陈珺没再说话,静静地等着。
依达朗终于开口:“为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对陈珺的命令提出质疑。
陈珺意外地没有生气,竟真的回答了他,道:“想知道那会是什么感受。”
这不是一个男子对这种事情的好奇心,依达朗深深地知道,只源于陈珺心里那份扭曲的执念,仇恨、嫉妒、恼怒与后悔,无数情绪的纠缠让他行事愈发偏激。
他曾经那么在乎的哥哥被自己亲手送进烟雨楼,经受那些羞辱。于是他也想知道,那会是什么感受。
依达朗想转身离开,逃离这个陈珺为自己设下的牢笼。他不想与陈珺一起被关在这笼子里,他想打破笼子,带着陈珺一起离开。
然而陈珺又开口了:“不愿意么?那找别人来。”
依达朗深吸了一口气,身体里最原始的冲动驱使着他走过去,把人抱进怀里。
他凑上去想吻吻怀里的人,但陈珺拒绝了。火光暗了下去,诡异的沉默让整间屋子如同一座坟墓。
从开始到结束,陈珺紧紧攥住枕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汗水洇湿了他的头发,碎发贴在额边,依达朗伸手想替他整理。
陈珺挥开了他的手,道:“去打水来。”
屋子里的烛火熄灭后,依达朗坐在门外院子的石凳上,清冷的月光洒了一身。身体的感觉是那么清晰,回想起来依旧让他呼吸急促,这不是他想要的方式,但终究,他在心里想,终究……
依达朗从来没有吻过陈珺,对方永远背对着他,如同受刑。
不过在新年的时候,陈珺偶尔会喝醉,偶尔会吐露一些心声,当他用冰冷的语调说出那些本该是缠绵情话的威胁时,依达朗心底的那点情愫才得以探出一点头来。
金川悬崖上,“陈璟”跟着楚天阔跳下了悬崖,依达朗没有丝毫犹豫紧跟着跳了下去。他并不知道,轮椅上的陈珺在那一刻,感觉到心跳的瞬息停止,目光没有从悬崖边移开过片刻,直到他原路返回。
于是那天晚上,不是源于后悔,不是为了惩罚,陈珺第一次主动抱住了他,在某一个时刻,嘴里溢出了难以抑制的让依达朗心脏为之一颤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但两个人默契地选择无视。
在那个小庙里,陈珺第一次将自己内心里压抑最深的情感宣之于口,他近乎疯狂地向“陈璟”求死,在所有人面前显示了他的狼狈,只为了就此从这痛苦的世间解脱。然而对方却向他抛来一丝希望。
依达朗在抱住陈珺的那一刻,心里翻涌着失而复得的欣喜,他终于等到了那句话,于是两个人得以坐在溪水畔,依达朗能够近距离地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陈珺,回答他的问题:“十一岁,我是十一岁进的陈府。”
“十二年了。”陈珺说着,手里的珍珠在日光下闪耀着光。
“嗯。”依达朗应了一声。
“不后悔么?”陈珺又问。
“没有,从来没有。”依达朗答道。
陈珺扭过头来看他,旋即避开了他的目光,轻轻道:“挺好。”
马车终于到了小镇外,却并没有进去,而是绕过低矮的围墙,到了西北角上。在墨绿延展的小山坡上,有一顶陈旧的帐篷,帐篷前长草没膝,随风飘摇,看得出来那帐篷已久无人住。
陈珺让马车停下来,对依达朗道:“我想在这里坐坐。”
夕阳的光洒遍山坡,给整片大地镀上一层金色。依达朗在地上铺了褥子,将陈珺抱下来,面朝着夕阳的方向坐下。
“我回去收拾一下,一会儿过来接你。”他温声道。
陈珺点了点头。
依达朗正要起身,但又停下,从地上折下一朵红色的花,放在陈珺手里,道:“这就是萨日朗。”
陈珺低头看了一眼,随即抬头望向远处,红色的花点缀的草丛中,如同一张巨大的席子,铺向燃烧着的天际,到达天空的尽头。
他把花握在手里,看着远处呆呆出神。
“哥哥,你,看什么?”身边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原话问道。
陈珺回过神来,扭头,发现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浓眉大眼,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夕阳。”他想了一会儿,答道。
少年绽开笑容,道:“夕阳,好看,最美。”
不知怎的,陈珺明白了他的话,他说,这里的夕阳很好看,是世上最美的夕阳。
似乎是被这笑容感染,陈珺眼中也浮现笑意。
少年凑近了两分,比手画脚道:“你,像哥哥,陈哥哥。”
陈珺心中一动,问道:“你是忽伦?”
忽伦开心地大叫一声:“认识我?”
陈珺道:“陈哥哥问起过你。”
忽伦大致能听懂,拉着陈珺的手兴奋道:“我,过几年,去找他。”
陈珺点点头,道:“他在等你。”
忽伦眼睛亮闪闪的,忽然站起来跑开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往陈珺手里塞了一个东西,道:“哥哥,礼物。”
手里的东西是一个木头小人,四肢头颅都能够活动,是勒穆人的样子,背着一把木制的小弯弓。
远处有一个女人的声音用勒穆语大喊:“忽伦,吃饭了。”
忽伦应了一声,对陈珺道:“哥哥,再见。”
陈珺冲他挥挥手,却突然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因为那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院子里,少年浑身血污,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向陈珺。
“狗儿,”陈珺冰冷的声音响起,道:“你主子已经死了,你要跟他一起走吗?”
阿清满口的血,仰起头倔强道:“公子没死,他一定会回来的。”
陈珺没有说话,阿清仍然盯着他,眼里干净得一点杂质也没有,继续道:“我叫阿清。”
后来阿清便被打发去角门,干完活就坐在门口,日复一日地等着。陈珺路过时,总能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望着门外,阳光落下来,将那身体化成一道剪影,如同雕塑一般,凝固在那儿。
陈珺顿时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时分不清,守在门口的是阿清,还是自己。
后来“陈璟”回来了,阿清救了他。陈珺于是把阿清送入了山谷,他也许是气愤,也许是嫉妒,为什么救人的那个是阿清,为什么阿清可以这样毫无愧疚地对待“陈璟”。
后来阿清死了,葬在那片开满野菊的空地上,陈珺却觉得,那坟墓里葬着的,也许是自己。
他忽而想起来在小庙里,“陈璟”说的话。
“你若当真心中愧疚,便用余生的时间忏悔吧,不用为我,只为了其他无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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