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夕故年
他驻足,惊奇地盯着晏瑾的耳朵,看了又看,意味深长地哎呀一声。
然而晏瑾很镇定,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这么静静地看过来,仿佛耳朵红的不是他。
只是那微微捏紧的拳头泄露了他的些许紧张。
沈知弦忍不住想笑,晏瑾这反应也太有意思了。他有心想逗晏瑾,但此时时机不对,黑云和孟夫人是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楚,他只能暂且压下心底作死的恶趣味,主动拽着晏瑾的手继续往前走。
循着孟夫人走出来的方向,两人又走了一会,忽然眼前一暗,四周景象模糊了一瞬又恢复正常,只是那月光仿佛是被什么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了。
气温骤然下降,草丛假山之后,藏着一个看起来很破旧的小院子,沈知弦轻声道:“有阵法。”
他们闯入到一个阵法里了。
不过这阵法应当只是起了个屏蔽作用,不太高级,只是让普通人无法发现这个院子,对于有修为在身的他们来说,起不了什么作用。
院子四周种着几棵大树,沈知弦认出那是槐树,枝繁叶茂树影重重的。院子的门是对开的木制小门,年久失修灰尘仆仆,还有点儿歪,挨着地面的地方露出好大一条缝。
门板上挂落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沈知弦捡了根树枝戳了戳它,看似脆弱的锁晃了晃,没断,倒是掉下来许多细碎的锈块,隐约露出藏在锈迹底下不甚清晰的纹路。
沈知弦心头一动,这门锁这般老旧而布满灰尘,显然是很久都没被打开过的,那孟夫人来这……总不可能是散步吧?
眼角忽然瞥到了一点暗黄色,沈知弦弯腰,从草丛里捡起来半截以朱砂绘纹的符纸——符纸的断裂处边缘泛着焦黑色,像是被火烧的。
那符纸看着还很新,也许就是方才孟夫人带来落在这的。沈知弦端详着这符纸,越看越皱眉,片刻后拿着树枝,又轻轻地刮蹭着锁上的锈块。
锁上的锈块被刮得差不多的时候,沈知弦终于能确定,这符纸上的符纹,和锁上的纹路,是基本一致的。
“这是……”
瞧着有点眼熟,但沈知弦一时没想起来,晏瑾就着他的手仔细看了看,沉稳开口:“引灵符。”
沈知弦轻吸一口凉气,蹙着眉重复了一遍:“引灵符。”
普通人家怎么会弄这么些个玩意儿?孟夫人知道这是什么吗?
引灵符,顾名思义,是能引来各种“灵”的符箓。所谓灵,妖魔是灵,游魂也是灵,根据制符者修为高低,这引来的“灵”也各不相同。
制符者修为越高,引来的“灵”便越厉害,像沈知弦和晏瑾这样的人,绘制出来的引灵符,十有**会召来厉鬼大妖,而眼下这符纸上毫无灵力,显然只是一个普通人类制造出来的,约莫只能召来一些刚修炼成的妖和小游魂。
倒是这锁上还带着些灵气,也不知是谁留下来的。
沈知弦想起方才那团黑云,心下微沉,四处观察了片刻,果不其然在一片杂草中树根间看见了许多焦黑碎片。
是符纸过度使用后燃烧殆尽剩下的灰烬碎片。
孟夫人方才在这做了什么?
再微弱的引灵符大量使用时,召来的东西也不容小觑……那团黑云八成便是这些引灵符召来的,那么那些个被召来的灵都去了哪里?
院子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无数疑问翻涌而上,沈知弦倏地想起画皮妖的话,惊觉自己居然是不知不觉地入了个误区——照画皮妖的话,能入不死城者皆为非人,入得不死城,当以忘归花为记,再离开,是要付出代价的。
孟夫人手腕上有朵未绽的忘归花,她该是曾入过不死城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离开,又是付出了什么代价。
可沈知弦瞧着她身无灵力,竟是下意识地就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凡人!
晏瑾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握着剑柄的手微微一动,长剑就要出鞘破锁,忽然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啾啾声从脚边传来,打断了他的动作。
两人同时往出声处望去,却见那因门歪了而裂开的一条缝里,正有一团小小的毛团使劲儿挤出来。
那缝隙很狭窄,那毛团挤得很艰难,沾了一身泥巴,才从里头钻出来,累得一屁股坐下,唧唧啾啾地小声叫唤着。
——是一只婴儿巴掌大的小鸟儿,满身泥巴,看不出羽毛颜色。
这般荒凉的地方,居然还能见着活物,还是看起来这般弱小仿佛随手一捏就能让它丧命当场的小家伙。
沈知弦半蹲下身,手中树枝戳了戳小毛啾累得发颤的小爪爪。
那浑身泥巴脏兮兮的小毛啾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两个人,吓得魂都要飞了,只以为是要伤害它的,挣扎着站起来。
它的翅膀不知是受了伤还是什么的,扇动了几下,都没飞起来,只能连滚带爬地扑腾着要逃跑。
可它鸟小力微腿还短,哪里快得过沈知弦的动作,才扑腾了两步,就被沈知弦用树枝在周身画了个不大不小的圈。
微弱的光芒一闪,小毛啾一头撞上了无形的小屏障,后仰摔了个倒栽葱。
“啾啾啾啾——!”
它大概是摔疼了,可又没力气,小爪爪蹬了又蹬,都没能翻过身来,小声叫唤着,豆大的眼睛里哗啦啦地掉泪,委屈得不得了。
沈知弦没想到它娇气成这样,忙不迭地用树枝帮它翻了个身:“好了,你别哭。”
小毛啾好像在担心着什么,压抑着不敢大声叫,站起身来后委屈巴巴地往后退了两步,靠在屏障上,防备又警惕地看着两人,再出口时居然是人语:“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在这,里面又有什么东西?”
也不知是那句话戳到了小毛啾的害怕点,它打了个冷颤,豆子眼里流露出巨大的恐惧,疯狂地摇着脑袋,颤颤地压低着声音:“你,你不要乱说话……里面的……嘘,不能乱说的!会吵醒它的!”
它惊慌之下语无伦次,沈知弦没听明白,但看它的反应,大概猜到里面也许是关着个很厉害的东西,这东西对这只小家伙产生了极大的生命威胁,以至于它连大声啾啾都不敢。
看见沈知弦站起身来,似乎要去碰那个门锁,小毛啾慌得不得了,也顾不得许多,跌跌撞撞地就扑过去,小爪子勾住沈知弦的衣摆,将他使劲往后拽:“不行啾!不能进去!啾啾!可怕的!”
沈知弦的手都已经快碰着那锈锁了,忽地一顿,脸上显露出错愕来。
停顿片刻后,他手腕一翻,一把长剑出现在他手上。
清冷的剑气四溢,长剑颤抖着,像是碰见了什么令它兴奋的存在,沈知弦甚至能感应到沉睡已久的霜回剑灵……
竟有一丝想要清醒的意思。
小毛啾吓得噤声,晏瑾望过来,也愣了一瞬:“这是?”
沈知弦一手握住剑身,一手握住剑柄,微微一用力,□□一小截,剑身寒光泠泠,不住地震动着。沈知弦是霜回之主,能很清晰地感受到剑灵的躁动。
“有魔……”沈知弦喃喃。他的长剑霜回对魔的存在最是敏感,昔日严深试图用魔气陷害晏瑾时,只一点儿魔气,都能让霜回颤抖不已。
而这回不仅剑身颤抖,连沉睡许久的剑灵都被惊动了——这里面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刚被压下去的不安感又冒了出来,且还有愈来愈烈的趋势。沈知弦刷地收剑,冲晏瑾摇了摇头,竟是再也没要打开这门的意思,弯腰捉起小毛啾,示意晏瑾一起离开。
晏瑾迟疑了一瞬,回头望了眼那锈迹斑斑的锁,抿了抿唇,没说话,跟着沈知弦离开了。
两人如来时一般,悄悄往回走,唯一不同的是这回沈知弦手里捉着只小毛啾。
小毛啾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么的,一路都不说话,直到沈知弦两人走过方才短暂藏身的假山时,小家伙才突然挣扎起来,细小的啼叫声里藏着痛苦:“啾啾啾!”
沈知弦顿住脚步,低头看它。
小毛啾很小只,还没有沈知弦半个手掌大,而沈知弦的手平摊着,也并没有捏着它。
可小家伙突然就挣扎起来了,翅膀扑腾着,拼命仰着头,两只小爪子乱蹬,发出痛楚又凄厉的啾啾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沈知弦能从里面听出一点濒死的绝望来。
沈知弦心念一动,往回退了一步。
效果立竿见影,小家伙的挣扎立时便弱下来了,片刻后缓过神来,疲惫地躺在沈知弦手上,翅膀尖微微颤抖,小胸脯不停起伏着,鸟嘴儿半张,颤巍巍地吐出话来:“疼疼……”
——它不能离开那院子太远。
——院子里有东西限制了它的离开。
沈知弦轻声问:“你不能离开,是吗?”
“疼疼……”小毛啾委屈地看过来,绿豆眼里泪汪汪的,十分伤心:“救救我……”
它本来还对沈知弦他们很防备的,但方才的疼痛大概是终于摧毁了它的意志,它顾不上许多,将事情一股脑儿都讲了出来。
“我被捉在里面好久了,出不来……”小毛啾抽抽搭搭,“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被吃掉了……”
越听,沈知弦神色便越沉。
听小家伙的意思,这院子已经存在不短时间了。隔一段时间,这儿就会有许多小妖游魂被召来,然后被里面的某个东西“吃”掉,无一能幸免。
除了这只小毛啾。
这小家伙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它只是某日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处可怕炼狱,一团浓稠到近乎实质的黑气在咯吱咯吱地吞食着小妖怪小游魂,它吓得两爪直抖,又无处可逃,只能蜷缩在离黑气最远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说来也怪,那些被召来的小妖游魂都被吞了个干净,唯独小毛啾战战兢兢地躲了许久,仍旧安然无恙,直到今天它终于从那小小的缝里钻了出来。
“疼……一走,就,就疼……”小毛啾眼泪直掉,断断续续地喊疼,“不能走,走了会死掉……救救我……”
这小家伙约莫是想求他们救它离开,可究竟是什么困住了它,沈知弦是毫无头绪,只能根据霜回的反应猜测那该是个挺厉害的魔物。
沈知弦将小家伙放在山洞里,小毛啾扑腾一下,站稳了,眼巴巴地望着两人。
沈知弦却是不打算带它走了,一是带也带不走,二是他并不打算立刻去探究院子里的秘密,霜回的躁动和心底的不安让他莫名在意。
孟夫人对这些事,就算不是直接参与,也一定是知情的,他或许可以从孟夫人那儿先打探一二……
思忖片刻,他和晏瑾小声商量了一会,决定还是不要那么快打草惊蛇。
将小毛啾哄得在这里藏着不要乱跑,两人避开护卫,悄无声息地回了屋。
时候已不早,这一番折腾,就过了个把时辰。
这回沈知弦终于可以安稳睡觉了,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钻进被窝,睡着前只记得迷迷糊糊地叮嘱了一句让晏瑾早些起床悄悄回他屋里去,便沉沉睡去。
晏瑾嗯了声,应是应下来了,却是全无要遵循的意思,于是第二天沈知弦面瘫着脸随意披着外衣推开窗,和一个刚好巡逻过来的护卫面面相觑了片刻后,啪地一声关上窗。
一刻钟后,沈知弦神色如常地推开门,衣冠整齐地走出去,身后跟着同样穿戴整齐的晏瑾。
恰好带人来送上早食并准备询问两人接下来去向的管事:“……”
他惊疑地看了看旁边原本安排给晏瑾,此时却空荡荡了一夜无人睡的客房,又看了看晏瑾,客气又谨慎地问:“是府上安排的房间不妥当吗?”
沈知弦抢在晏瑾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话之前委婉地回应了管事,然后便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继续打听起孟府的事情。
到底是自家府上两位主子互相吃醋招惹回来的无辜客人,管事对他们还是挺客气的,虽说不上有问必答,但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他还是会回应的。
不得不说,孟夫人御下有术,虽然这府邸是孟府,但下人们都对她极为尊敬,就算孟夫人带人闯画舫给孟云下面子,管事也没说她一句不好,只道:“夫人是极好的,待我们下人们都很友善。”
沈知弦笑吟吟地附和了两句,斟酌着,提出要见孟夫人一面,向她辞行。
管事这回却是摇了摇头,带着歉意道:“夫人道,此事是她一时冲动连累了两位公子,她本该亲自过来向两位公子致歉,奈何昨夜不甚着凉,今早卧病难起,还请两位见谅。”
这般巧,就这时候病了?
沈知弦想起夜半看见孟夫人走过时疲惫的神色,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正欲接话,便听见一叠声询问传来:“夫人昨天请回来的客人呢?请出来,我也要见一见……”
一股子气鼓鼓酸溜溜的味道。
沈知弦:“……”
正主没见着,倒是等来了吃醋算账的人。
说实话,经过了昨夜画舫一事,沈知弦对孟云这个人,其实没什么好感。
孟夫人知书达理温柔体贴,是多少人羡慕而求之不得的贤妻楷模,他该很珍惜才对,偏生孟云流连风月场所如家常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