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夕故年
晏瑾那件上衣方才被剥了一半,又被拽上去了——其实那件上衣破破烂烂的,也挡不住什么,隐约露出的肌肤上,新伤旧伤层层叠叠,一道道暗沉的血迹看得人心慌。
沈知弦没再强求,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给小少年留了点安全的距离之后才道:“一会儿请四长老的弟子来替你看看。”
四长老掌管内务之余兼职炼药,他底下弟子也多有会医术的,宗门里有谁受了伤多半都是找他们帮忙。
晏瑾没点头但也没拒绝,目送着人离开了,才慢慢地低头,一瓶瓶数过沈知弦留下来的药膏灵丹。
然后手心朝内,以一种抗拒的姿势往外轻轻一推,就将它们尽数推落到地。
那些玉瓶质地极佳,就这样落地也没有碎,只发出清脆的声音,骨碌碌滚得到处都是。
谁知道沈知弦又在玩什么把戏,他送来的东西,怎么敢用。
脸色苍白的少年冷漠地解开手里的小包袱,里头零零星星几只简陋破旧的瓷瓶,有的瓶口处都崩开了口子。
挑开瓶盖,一股虽不刺鼻但也不好闻的味道就飘了出来。
晏瑾褪下衣裳,面无表情地将瓷瓶一倾,倒出些许黑乎乎黏糊糊的药膏,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艰难地给自己上药。
……
严深来到时,刚好看见四长老的两个小弟子门都没进就被“请”走。
见着严深,两个小弟子眼一亮,连忙拉住他:“哎呀严师兄,你来的正好。沈长老让我们来帮晏师兄看看伤口,可晏师兄不让我们进去,他似乎伤得很严重……”
严深微笑道:“我正是担心师兄才过来……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师兄的。”
“好咧!”小弟子把手中装着药和纱布的小包裹往严深手里一塞,“这是沈长老让送过来的。”
严深道了声谢,和两个小弟子告别后,提着小包裹,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也不等里面人回应,就推门而入。
满地玉瓶狼藉一片还没收拾,晏瑾端坐在榻上,刚刚束好衣带。他似乎对严深的不请自入已经习惯,只抬眼冷淡地看着他,一双黑漆漆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严深就很讨厌他这种神情,仿佛什么都不能入他的眼,波澜不惊,让人恨不得立时掀下他冷静的面具,扔在地上狠狠踩碎。
他咬了咬牙,露出个虚伪的微笑:“还没恭喜师兄下思过崖——师兄向来幸运,犯下如此大错也能得师尊原谅。”
晏瑾淡淡道:“那希望师弟下次也有这般好运气。”
严深捏着小包裹的手紧了一紧,有点诧异于晏瑾居然会回他的话——以往晏瑾通常都是无视他的。
他往前一步,足尖触碰到地上的玉瓶,他低头,只一眼就看出来那是沈知弦那儿才会有的药瓶子。
小弟子们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嫉妒痛恨的情绪一下子无法遏制地涌上心头。严深弯腰捡起小玉瓶,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瓶身,道:“师兄既然不需这些药,不如赠我,正好最近我练剑常常受伤。”
晏瑾本不欲理他,然而视线在他手中玉瓶掠过时却忽然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开口:“练剑受伤是学艺不精。既然如此,下次见着师尊,我会替你向师尊要一些丹药的。”
“你!”严深的脸色瞬间就绿了。绿完之后又红,黑完之后又红——给气的。
晏瑾好整以暇地欣赏着他的变脸。以往严深和其他弟子来找他麻烦的时候,他都是冷漠以待,今天才发觉原来偶尔有点儿口舌之争还挺有意思。
在沈知弦那儿感受到的压力无形中都消散了些许。
可惜他寡默惯了,也懒得和他们多费口舌,手腕轻翻,就做出请对方离开的姿势。
严深捏着药瓶的手越发用力,连指尖都泛了白。晏瑾今日的反应太出乎他意料了,难不成真的是师尊说了些什么吗?
他一时琢磨不透那句“替你向师尊要一些丹药”是什么意思,忍耐了片刻,终于是恨声道:“还是师兄留着用罢——听说师尊要查藏剑阁一事,师兄做错了事还是早去认错的好,也免得查到最后失了面子。”
最后一句声音又轻又缓,透着不言而喻的威胁。
他不提藏剑阁一事还好,一提晏瑾神色立刻就沉了,右手下意识想动,生生忍住,一双黑瞳里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严深冷哼一声,随手将小包袱和玉瓶往榻上一扔,也不管会不会砸到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应他的是砰一声关门声,他的脚要是缩晚那么一瞬,都要被夹着。
待到屋里恢复平静,晏瑾抚上左手腕。空荡荡的手腕上,没了他视若珍宝的东西。
他护不住,他总是护不住——曾经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漆黑的眼底冰冷一片,想要变强大的心越发坚定。晏瑾盯着地上的药瓶,想起药瓶的主人,半晌才将它们一一捡起,全塞到沈知弦让人送来的小包裹里,然后随意一团,就扔到角落处。
……
叮嘱四长老的弟子去看晏瑾,沈知弦回了屋,摸索着给周围布下了禁制,开始练习魔法……咳,术法。
记忆倒是有的,常用的小术法如清洁术什么的,多试一两次也能成功——这具身体,确实是修炼天才,可惜心疾断绝了一切可能。
沈知弦将他的长剑搁在桌上仔细端详。
清云宗里有重剑流也有轻剑流,沈知弦是轻剑流,剑法也以轻巧灵动为主,因此他的长剑霜回剑身要比一般长剑更为偏细。
大概铸造这剑的是位温润如春风的铸剑师,从剑柄到剑鞘,雕刻的纹路细致又温柔,拔剑出鞘,剑身如玉,竟也是泛着温和的暖光。
沈知弦翻来覆去研究了一番,觉得这把剑就宛如一件精致的玉器,要是用来打架……他心念一动,用剑刃在坚硬的桌角轻轻一磕。
几乎是毫不费力的,如发丝断裂般轻而易举,轻微一声响,桌角落地——沈知弦看着这还没用力就削掉一截坚硬灵木的长剑,咽了口口水,谨慎地将它收回剑鞘中。
剑法仍旧存在于脑海中,得找个机会找个时间,找个隐秘些的地儿,练练剑。
他这念头刚转过脑海,门外忽然传来闷闷的叩门声,小小的,要不是他有修为在身,听力异于常人,还真容易把这声音忽略掉。
毕竟这声音实在太微弱了,仿佛风吹着树枝撞着了门。
闷闷的吧嗒声还在想,响了一小会,像是敲累了,又停着歇了一会,继续敲,实在是执着。
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居然能轻轻松松地穿过他的禁制而不被他感知到?
沈知弦问了声“谁”,无人回应,只那吧嗒声停顿了一瞬,紧接着又响了起来,似乎还很生气,敲得要比之前更重更快。
沈知弦沉吟了一瞬,一只手拢在袖子里掐着个诀以防万一,另一只手猛地拉开了门。
——没有人。
一缕清风贴着脚边吹过,拂动了他的衣摆,沈知弦似感知到了什么,反手关上门后低头一望。
一抹碧绿映入眼帘。
第8章 芽芽
“芽芽?芽芽!”
沈知弦这几天真的很心累。
他觉得就算是去找晏瑾打交道,甚至和宋茗虚与委蛇,都不会这么累——至少那些都是人,能听得懂他说话的,活的,人,是可以交流的同类。
“啾!”
碧绿的小草芽从他发顶探出来,像是大梦初醒,迷迷瞪瞪地舒展着叶片,将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弄得一团糟。
沈知弦深吸一口气,将这颗小草芽从头顶揪下来,强忍着要将它揉吧揉吧成一团扔掉的冲动,控制着面部表情不要太狰狞,咬着牙道:“下次能不能不要在我头顶安窝?”
他一个正常大男人,一点都不想头顶泛绿!
小草芽在他手心里分外乖巧地晃了晃叶片,无辜地“啾”了一声。
“啾啾啾,你是树头小麻雀吗……”沈知弦嘀咕着,左右望了望,将它塞到一个巴掌大的空瓷瓶里,警告道:“我要练术法了,你不许出来。”
“叽叽叽!”小草芽大概是不喜欢小麻雀的比喻,立刻换了个声音,在瓷瓶里扭来扭去,叽叽乱叫。
这头沈知弦刚掐诀起了个术,那头小草芽就扭吧着,连带着瓷瓶一起挪到了桌边,再一个扭身,就哐叽一声,一地碎瓷片。
重获自由的小草芽欢呼着叽叽叽,又踩着细细的根,摇摇晃晃地来找沈知弦,扑在他的衣摆上,非常灵活地一溜烟顺着爬上去,叶片勾着长发荡秋千。
沈知弦:“……”
他面无表情地用两只手指拈起这颗草,面无表情地开门,面无表情地掐诀——扑哧一声,门边地上被挖出来一个小泥坑。
沈知弦继续面无表情地将小草芽种下去,掩上泥土,甚至还小小地施了个术,让它不能在轻松地溜出来。
做完这一切,沈知弦虚掩了门,回屋里继续琢磨折腾去了——他最近找到了好些书籍,正求知若渴认真实践呢。
小草芽在泥坑里挣扎了一会,发现自己真的出不来了,它呆愣了一会,不敢置信地又扭了一阵,还是无济于事。
它生气起来,唧唧啾啾咕咕呱呱一通乱叫,小叶片上都沾满了泥巴,使劲地拔着自己的根。
沈知弦听着它在外头一通乱叫,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
他也没想到,那天随手揪出来和晏瑾传信的小草芽,居然有这么大本事,非但没冻死在思过崖上,还自个儿扑腾着下来找到了他,不肯走了。
——嗯,别问为什么是小草芽,因为当时的沈知弦除了脆弱的枯叶,就只能操控这棵小小的绿植。
沈知弦看了会书,实践了一会,忽然发现外头好像很久都没声音了。
这小草芽很神奇,会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只要不在睡觉,就会吵闹个不停,这会儿怎么这么安静?
这儿就连泥巴都是灵气十足,将它种在那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这小家伙难不成是挣扎太厉害,把自己弄伤了?
沈知弦有点担忧,放下书卷悄悄地去门边看,这一眼,就刚好看到小草芽艰难地□□最后一条小细根,气呼呼地头也不回溜了。
它轻飘飘的一棵小草芽,顺着风一下子就飘出老远。沈知弦心下一惊,下意识不愿让它暴露在众人面前,抿了抿唇,喊了声“芽芽”,便追了出去。
小草芽是真的生气了,仗着自己小,顺着风飞得越来越快。它倒还懂得避开人群,为了不让来来往往的小弟子发现它,咻咻咻地到处钻。
这可苦了沈知弦,他在小弟子们面前端着姿态,匆匆应付过小弟子们的见礼,小草芽已在某个拐弯角唰的一下溜不见了。
沈知弦没奈何,只能沿着大致的方向找过去,走着走着,他忽然发现这条路有些眼熟——这不是晏瑾居处附近吗?
沈知弦作为五长老,是有独属于自己的一座主峰的,他居于最顶,依次往下是亲传弟子和普通弟子。
亲传弟子是直接拜在沈知弦名下,能得他亲自指导的,普通弟子则只挂名于他主峰之下,统一修炼学习,没有特殊对待,平时还要帮忙做一些杂活的——清云宗里,也是要吃要喝要睡觉,要洗衣做饭,什么都要的。
潺潺流水声从不远处传来,这儿是弟子们往常打水的地方。
沈知弦没多想,抬步拐了个弯,一抬眼,愣住了。
瘦削的少年穿着身残旧到褪色的月白长衫,背对着他,正站在灵泉边打水。盛满水的木桶很沉,他一手一个提起,熟练的动作一看就知道平时没少做。
然后少年一转身,和沈知弦来了个正对望。
沈知弦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了眼他提着的水桶——这些杂事,都是交与普通弟子做的,晏瑾堂堂亲传大弟子,怎么还要亲自动手?
正沉默对视着,一阵唧唧啾啾传来,不知所踪的小草芽从旁边草丛里钻出来,高兴地朝晏瑾扑过去。
——什么玩意儿?!
晏瑾长久以来练就的反应能力让他动作快于思维,一抬手,整整一桶水就尽数泼在了小草芽身上,将它泼得一个激灵,水的冲击力让它整个儿扑到了地上。
泥水在小叶片上滴滴答答流下来,脏兮兮的小草芽僵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震惊极了。
沈知弦看着它懵逼的小模样,忍着笑正要说话,一声怒骂倏地传来,其态度和内容让他立时沉了脸色。
“晏瑾!你在做什么,磨磨蹭蹭的!严师兄正急着用呢——啊!你怎么弄得一团糟!你是废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