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夕故年
这个早会本就快到尾声,沈知弦进来前,宋茗端坐在上首,□□着惯常的结束语,底下寂静无声。沈知弦进来后,众人都立刻把视线投在了沈知弦身上。
宋茗眼神深幽一瞬,旋即便挂上了温和的笑意,停下了话头,若无其事道:“知弦师弟难得来一次。”
沈知弦见他们没有再继续讨论的意思,懒得说废话,只问道:“宗主讲完了?”
宋茗不知他是何意,略一点头,紧接着便听他道:“既然如此,我有件事要与你们讲。”
他说的是“讲”,而不是“商讨”,平静的话语间透着不容置喙的意味:“晏瑾闯藏剑阁的事,我要再细查。”
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了,宋茗立时便敛了三分笑意。
昨天一顿折腾,宋茗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不过事后才从在场众人口中问出了“晏瑾擅闯藏剑阁意欲偷剑”的话并就此定论——那时候沈知弦已经将晏瑾打了一顿赶上思过崖,又心疾发作晕倒被送回他的主峰去了。
宋茗以为沈知弦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他们师徒俩的关系并不好,而且昨天他去看沈知弦的时候,对方也未提出什么异议,怎么现在又……这人总是这么不顾及他的面子,在这种场合说出这种话,不就是明晃晃地打他的脸面么!
宋茗压下心头的三分疑惑七分恼怒,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镇定道:“这事确实是晏瑾做的不对……”
“宗主。”沈知弦面带微笑,平稳地打断了他的话,“昨天晏瑾曾说,他是‘不得已’,不过我当时气头上没想太多,问也不问,就先重罚了他一顿。”
“后来一想,这事有些可疑。一则晏瑾性子沉稳,做不出这种荒唐事,二则他始终在一层徘徊——就算是刚入门的弟子都知道,一层的剑不过是些普通品质,晏瑾犯不着为这冒险。”
他这话说的,简直有些强词夺理,没有一点儿证据。
有个大管事忍不住多提了一嘴:“沈长老对您那大徒弟或许不太了解——兴许他能力不足,就只能在第一层止步呢?”
沈知弦面不改色地反问:“你也说了他是我徒弟,我能不了解他吗。”
众人:“……”
众人心头不约而同地浮上了一丝荒谬感,沈知弦和他大徒弟晏瑾两人之间的不和是人尽皆知,什么时候沈知弦居然还会替他大徒弟说话了?!
还了解?!
怕是了解怎么揍他吧!
一干人各自腹诽,神色各异,而宋茗此时的神情心态大概就是脸上笑眯眯心里咩咩呸的典范了,维持多年的“好师兄”形象不能毁于一旦,他忍着一肚子火,作无奈状同意。
沈知弦见他点了头,立刻打蛇随棍上,说要去接晏瑾下思过崖。
最近宗门里没什么大事,除了身份尊贵的宗主宋茗、一贯冷漠高高挂起手握财政大权的大长老,以及忙着管弟子们调动事宜的二长老,其余两位长老都积极表示了愿意协助的态度。
沈知弦睨了他们一眼,觉得这俩八成是闲着没事干想凑热闹。
不过他也没在意,人越多,事儿就能闹得越大,闹得越大,就越合他心意。
于是时隔两个时辰,沈知弦再一次带着两位长老,几位管事,站在了晏瑾思过的山洞外边。
地势狭窄,众人便在石阶边站着,并未上前,只等沈知弦去将人叫出来。
沈知弦走到浅浅的山洞里,背对着众人,不动声色地用积雪把一片绿叶儿给埋了起来,然后调整了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声色并茂:“阿瑾!”
这一声,痛心与怜惜并存,关怀与担忧齐飞,别说是外头众人被吓了一跳,就连闭眼装晕的晏瑾都忍不住一抖,险些儿“醒”过来。
众人先是???,再是!!!,最后一脸懵逼又震惊地看着沈知弦将昏迷不醒的小少年抱起来,冷着张脸,掷地有声地留下一句“此事必要细查”,就急匆匆地下山而去。
众人:“……?”
这个时候心疼个什么劲,你那徒弟,不就是给你打成这样的吗!
第6章 刺猬
有的人,表面上镇定如常行走如风,实际上内心又慌又怂怕得一比,偏还要硬着头皮装下去。
这话说得就是沈知弦。
——让一个摔死在楼梯道的人反反复复地爬高山,简直是公开处刑。
他目不斜视,只当怀里抱着把轻飘飘的竹竿子,憋着一口气,凭着这具身体的本能,飞快地往下跑。
两位长老倒是优哉游哉地跟在后头,不远不近,神情自得——反正又不是他们的徒弟,他们就是来凑热闹的。
“小沈体力真好,抱着个人还窜得这么快。”
“年轻人总是充满活力的。”
这两位长老是前宗主时期便在职的,是沈知弦的师伯师叔,说是看着沈知弦长大的都不为过,对他的称呼也比较随意。
曾经沈知弦和他们也是很亲近的,后来有了心疾才逐渐疏远。昔日的天之骄子变成这般模样,他们还挺唏嘘了一阵。
“小沈今日有了点以前的样子。他对他那徒儿的态度好像也不一样了。”
“这事确实有点蹊跷。不知小沈想做什么……不过不管他想做什么,我还是希望他们师徒俩关系和善些。”
虽说他们不会插手别人师徒间的事,但晏瑾那孩子确实是个根骨不错的,沈知弦如今的情况……好好教导徒弟,来日徒弟成才了,他也算有个好助力啊。
“算了,让年轻人自个儿折腾去吧。老四走,下棋去——你们也该忙啥忙啥去。”
下了思过崖,前头沈知弦抱着人早已走得没了影。三长老挥挥手,叫后头跟着的管师们散了,两人随后也悠悠然溜了。
沈知弦一路上亲自抱着人回来,毫不遮掩地表示了对自家徒弟的关爱,这一幕落在了大大小小诸多弟子眼里,立时便传开了去。
“沈长老那大徒弟要翻身了?刚打了一顿关上思过崖,第二日就给抱了回来?”
“他们关系不是一向糟糕的吗?怕不是沈长老又想着了什么折磨人的法子罢。”
“谁知道呢,我们也管不着,先看着……”
各种窃窃私语传入严深耳中,他眼神微沉,哗啦一声抖了个剑花后,反手收剑,下一瞬换上了开朗的笑容,佯装不在意地站在讨论得正欢的弟子们旁边:“你们是在讨论晏瑾师兄?他怎么了?”
严深年纪虽小心机却深,平时里在众人眼里装得个好形象。弟子们见他发问,便都热情地拉着他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
“你那师兄可幸运了,擅入藏剑阁闯了这般大祸宗主都不计较。”
——那是因为他那位师尊先下了狠手,宗主碍于仁善形象不好再罚,严深心知肚明。
说起来他那位师兄,受了如此重伤又被驱上思过崖,等回来必定是元气大伤,到时候他再运转一番,迟早有一日师尊眼里只能瞧见他……
严深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脸上适时地挂上了担忧的神色,忧心忡忡道:“师兄受了伤又被罚上思过崖,身子怕是受不住。我有心与师尊说说情,又担心……”
“嗐,那你可不用担心了。”一个小弟子笑嘻嘻的,“沈长老亲自去把人带下来啦!——亲自!抱着!”
他夸张地比了个抱着的姿势,惹得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严深刹时止声,突如其来的错愕让他神色看起来有些古怪,他定了定心神,在一片嬉笑声中强作欣喜道:“师兄被接回来了?可太好了!”
“可不是,亲自抱下来送回了他屋里。”平时和严深挺合得来的一个小师兄拍了拍严深的肩,试探道,“阿深,你和晏瑾同为沈长老的亲传弟子,对他们俩的关系最了解不过,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严深摇摇头,这事来得突然,他昨日才见过师尊,说了晏瑾上思过崖的事——是哪句话惹得沈知弦亲自去接人了?!
他拼命回想着,嘴上只含糊道:“我也不清楚。师尊他或许有别的考量。”
小师兄仔细看着他的神色,确认他对此确实是不知情,便笑道:“我们不方便,阿深可要去探望一下你那师兄——沈长老还说,要细查藏剑阁一事呢。”
晏瑾不受沈知弦重视,又没出身,连带着被底下的弟子们也看不起他,这群人多多少少都欺负过他,要是晏瑾忽然崛起,他们怕是要被翻旧账。
细查藏剑阁一事?
严深心头一跳,晏瑾闯藏剑阁这事儿里他动了什么手脚,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却是清楚得很。虽然他得了那位保证绝不会查到他的头上,但手心里还是忍不住沁了一层冷汗。
随便找了个理由应付掉这群弟子,严深一转身,眼神就沉了下来,思忖片刻,他大步朝晏瑾的住处而去。
……
沈知弦下山后直接抱着人回了晏瑾的住处。
晏瑾的住处说不上很差,但对一位长老的亲传大弟子而言,还是太简陋了。
沈知弦蹙了蹙眉。他有心要好好照顾晏瑾,但在两次来回思过崖险些累得只想原地瘫倒啥都不管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清云宗,是四大宗门之首。
而这么大个宗门里,每天都有无数人在削尖了脑袋要往上爬——这是个用实力说话的地方。
心疾只是使他断绝了在剑修上再精进的可能,却没有让他成为废人,他一两日不用灵力还能混得过去,长时间当一个“普通人”,除了要被人怀疑,万一遇到危险时别说照顾晏瑾了,他怕是连自己都保全不了。
沈知弦倒不是完全不会这些玄乎东西,他还是有记忆、也能弄出点小术法的,比如醉酒打转的枯叶,比如偷偷留在思过崖和晏瑾通讯的一颗小绿草……
但是也仅限于此了——他一个在科学世界安分守己活了二十几年的人,突然来到一个要飞来飞去使剑打架的世界,总要有适应时间的嘛!
沈知弦心不在焉地把人放在榻上,将各种疗伤的药膏灵丹掏出来,紧接着就心不在焉地剥竹笋……咳,剥小晏瑾。
晏瑾:“……!”
他本想忍耐着装晕等沈知弦离开,这下是没法装了,猛地睁开眼,抬手把沈知弦伸过来的手一隔,冷着张脸道:“师尊。”
沈知弦这才回神,收回手屈指抵唇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你醒着啊,我还以为你真晕了呢。”
晏·小刺猬·瑾又竖起了满身的刺,警惕地看着沈知弦,生怕他突然发难,片刻后见他没什么可怕举动,才试探性地要下榻。
沈知弦就伸出一根手指头,毫不费力地就将快要踩着地的小刺猬给戳回榻上去:“想跑哪儿呢?——背过身去,给你上药。”
小刺猬僵直着背,看都不看一眼旁边的精致玉瓶,执着道:“我要拿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宝贵,受着伤不管不顾都还要先拿在手里?沈知弦蹙了蹙眉,看着他比雪还要白几分的脸色,捡起回灵丹往他手里一塞,言简意赅:“先吃。东西在哪?”
晏瑾捏着玉瓶不肯动,但也拗不过沈知弦,抿着唇不情不愿地朝角落里简陋的柜子一指。
沈知弦就循着他的指示摸出来一个破旧的小包袱,也不知装得是什么,摇一摇,匡叽匡叽响。
晏瑾白着脸接过小包袱,拽在手里,没打开,只低着眉眼哑声道:“师尊事务繁忙,不必管我。”
语调倒是平和了些,没有昨夜里那么充满敌意。不过沈知弦眉梢一挑,一下就听懂了这只小刺猬的言下之意。
——您请快滚,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更别管我。
然而滚是不可能滚的啊,他可不想来日被千刀万剐呢。
沈知弦从没有过哄小孩的经验,心里有一万只土拨鼠在啊啊啊,面上却只能努力摆出温柔慈祥和蔼可亲的笑容,声调轻柔又温和:“不急。先替你看看伤。来,把衣服脱了吧。”
第7章 暗锋
气氛一度陷入尴尬。
晏瑾一瞬间压制不住流露出来又惊又恼的神色,让沈知弦一度怀疑自己是个衣冠禽兽,正威逼利诱一个小姑娘做不可描述的事情。
土拨鼠们在脑海里组建交响乐团。
沈知弦维持着僵硬的笑容,确定自己只是一片赤诚的慈师之心——但是晏小刺猬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
他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