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常燕飞一路上都在絮叨,无非是要容舜去帮着说说话,问谢茂是否需要第二个徒弟。
他自幼在常家长大,学的是常家的功法,并未另行拜师。
根据他家的规矩,他可以另择师门。常家势大,就算他学了别派功法,师门也不敢和他家抢人,等同于去外边挖了一门功法回家。也正是因为这个规矩,但凡家业庞大的门派都不会收常家子弟为徒,怕经典外流。
谢茂当然是个例外。常家的势力对谢茂不顶用。常燕飞若拜他为师,就得守他的规矩,他说不许回家,常燕飞就得留在师门效命,他说不许常燕飞泄露经典,常燕飞就不敢抄经回家。
常燕飞想跟着谢茂。因为安全,也为宽广得看不见边际的未来。
……对假表弟简直羡慕嫉妒恨!
谢茂有心等着衣飞石追上来赔罪认错,走得并不很快。
哪晓得左等右等衣飞石都不来,他悄摸摸回头,瞥见衣飞石居然握着容舜的手看了又看,二人还很亲昵地靠头(并没有)说话,顿时觉得正在重生的尾指都不疼了。
衣飞石追上来之后,谢茂也不说话,拿着枪边走边清理街道。
衣飞石也不说话。
二人挨着拿身边的海族怪物出气,走过半条街之后,衣飞石才默默拉住谢茂的手。
谢茂左手戴着采集手套,衣飞石右手戴着采集手套。想要牵手,两人都不能再持枪。——换句话说,衣飞石能顺利拉住谢茂的手,是因为谢茂也在同时腾了手给他,任凭他牵住。
“先生不生气了?”衣飞石问。
“你猜。”
“……生气?”
“你再猜。”
“假装生气?”
“呵。”
“谢谢先生。”衣飞石讨好地亲他手心。
“谢我什么?”
“假装生气总比假装不生气好。”
……
二人又开始毫无意义漫无目的的瞎扯。
很快就说到了“你就是仗着朕喜欢你”“可是我也很喜欢陛下呀”的无聊甜话上。
身边都是马上就要死去的海族怪物,二人说得毫无忌惮。衣飞石为了哄谢茂开心,什么体统面子都顾不上了,哪样肉麻说哪样,谢茂果然被哄得很开心,生气是什么?朕从来不生气。
容舜追到半路,见谢茂与衣飞石手拉着手,肩膀靠在一起,各自用受伤的手划出杀灭符号杀怪,姿态极其亲昵默契,隐隐还能听见谢茂的笑声……他放缓脚步,不远不近地缀着。
“师父师娘感情真好。”常燕飞冷不丁地感慨一句。
※
赶到前线战场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古菲亚莫名死亡之后,特别安全局与宿贞联手撂倒了在场所有骑士,倒灌城中的洪水也在朝着入海口回流。虾饺上前扶住不住呕血的宿贞:“容夫人,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把丈夫还给我。”宿贞冷漠地说。
“常师叔,您这又是何必呢?让容叔叔去投胎不好吗?一旦沾染了因果,他……”王琳雨携剑而出,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虚伪笑容。她看得出来,宿贞是真的倾尽了全力,马上就要死了。
她害怕担心的是强不可挡的宿贞,可不是这个连连呕血、马上就要死去的女人。
啪地一声。
宿贞手中飞出一道冰雪长鞭,缠住王琳雨的脖颈,将她直挺挺地摔在了水里。
在战斗中始终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一张小脸妆容精致的王琳雨,瞬间摔成了落汤鸡。她惊恐地摸着自己的脖子,发现颈上只有一些冻伤,并未被深寒所戮杀,也不会死于冰晶之下。
她狠狠解下缠在脖子上的鞭梢,站直身形,俯视着靠站树边的宿贞。
“看看你。你连鞭子都抽不死人了。还在高傲什么?”
“师父总说你青盟首座,天下无双,倘若不是容锦华,你大约会是第一个破碎虚空、成仙成圣之人。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
王琳雨看着宿贞,眼露鄙夷之色,她是真的很看不起宿贞。
“我不是看不起的天赋。师父说你是不世出的天才,师父当然不会错。”
“可是,你一个修士,一个天才女修士,耽于情爱,自废道行。你居然结婚生子?结婚?生子?简直可笑。天赋再高又有何用?你辜负了上天给你的一切!就凭你的性情,你那颗只想着男人的心肝,你就不配成仙得道!”
“……容锦华已经死了,你还想要他的魂魄。你要去做什么?你要养鬼吗?”
“你还想让容锦华做你的鬼丈夫?”她指着飘在水中的古菲亚,嘲讽说:“你说她欠日,你不欠日?她下贱,你不下贱?”
宿贞目无表情地听着。
这一类的攻击,在她和容锦华结婚之前,她就听了无数遍。她的朋友这么说,她的亲人这么说,所有知道她家世天资过往的人,全都这么说。她不会为了这种攻击生气。
当然,也不代表她可以容忍一个无名小辈,对着自己大放厥词。
闻明雅不得不提醒:“王仙子,你的……”他指了指脖子。
王琳雨看不见自己的脖子,伸手轻轻抚摸,惊恐地发现整个颈项都已经覆盖上薄冰,那冰薄如蝉翼,却怎么都无法敲碎,她的脖子已经不能随意转动了。
“你……”王琳雨害怕了,道法一试即知上下,她知道自己解不了这个法术!
“把我丈夫交出来。”宿贞冷漠地说。
“大姑。”
常燕飞毫无顾忌地高喊一声,涉水而来,扶住宿贞。
谢茂与衣飞石站在一边,容舜想了很久,没有和常燕飞一起上前,选择站在衣飞石身边。
“飞儿,飞儿。”宿贞一改高冷模样,让常燕飞扶着自己,上前要抱衣飞石。
宿贞此时已近强弩之末,若非常燕飞扶着,她都站不稳。衣飞石连忙上前,扶住宿贞的一瞬间,他感觉到怀里的妇人那双手出乎意料地冰冷柔软——他能察觉得到,宿贞快要死了。
就在他心软的瞬间,宿贞倏地将一条白金手链拴在他腕上。
“!!”衣飞石想要抽手,已然不及。
那条链子似乎没有首尾,紧紧贴在他的手腕之上,很难摘得下来。
“大姑,姑姑,你……你快摘下来!”常燕飞比衣飞石更着急,“快摘呀!——表弟,你别动,你弄不下来,只能让大姑摘……”
“这是什么?”衣飞石冷静地问。
“这是锁心链。我姑姑曾用它锁住一身修为。但是,它放我姑姑身上是锁修为,放你身上就不一样了……”常燕飞急得满头汗,“隐修世家大族的幼儿,常常会成为山精妖孽夺舍的目标,是为了获取正道修行资源,所以,我们家比较重要的孩子,出生之后,都会戴上父母祭炼的锁心链,保护魂魄不被驱逐,男童五岁摘下,女童七岁摘下。”
“你现在都这么大了!快摘下来!”常燕飞急昏了头,没说到锁心链的重点。
它是一种以父母修为换取孩童平安的法器。随着孩子年纪的增长,需要消耗的修为呈几何增长,所以规定男童五岁、女童七岁时,必须摘下锁心链。一旦父母修为不够,直接折损阳寿。
宿贞目前奄奄一息都快要死了,她哪儿还有多少修为够用?这链子戴在衣飞石身上就是催母命。
“不用摘,不用。”宿贞看着衣飞石胖乎乎手腕上的链子,终于松了口气。
“我少女时的修为都在链子里,以后也用不上了,没关系。”人都要死了,还要修为做什么?
宿贞不怕儿子长大,她算过了,以她的修为,足以再保护衣飞石十八年。到时候,儿子都快四十岁了,再是天资惊艳,夺舍也没了很大的意义,应该就安全了。
“摘下来。”衣飞石说。
宿贞看着他的脸,眼神尤其温柔:“可惜妈妈不能陪着你了。”
如果可以,她想杀了谢茂。可惜,谢茂并不好杀,她也失去了拼死一搏的能力。
锁心链能防着儿子被夺舍,宿贞也并非不给儿子留后路。这世上可怕的事情太多了,若谢茂求而不得,恼羞成怒呢?她能保护儿子不被夺舍,可不能在死后保护儿子不被谢茂肆意折磨。
“如果你看清了自己的心,想要它解脱,就能摘下来。”宿贞说。如果谢茂折磨你,如果你实在受不了了,就把皮囊给他吧。原谅妈妈不能永远保护你,原谅妈妈只能保护你这么多。
她给锁心链加了一个解除条件。衣飞石在清醒状态下,真心想要解开,才能够解开。
衣飞石沉默片刻,将链子轻松地摘了下来。
宿贞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他不会害我。”衣飞石将解开的链子给宿贞看一眼,还给她,“请不必担心我。”
谢茂在远处围观了全程,这会儿也不得不走了上来,轻轻搂住衣飞石的肩膀,对宿贞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也想要他什么……我承认,我想要他。他会是我的道侣,与我一起逍遥天外,不堕凡尘。”
“你打他。”宿贞至今忘不掉那一幕。更让她难受的是,儿子挨打时的态度,那么卑微恭顺。
谢茂哑口无言。
常燕飞脑子一时短路,脱口而出:“他现在不打表弟了,打假表弟!”
衣飞石和容舜都想让他闭嘴。
宿贞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这些天她脑补了不少故事,千年老鬼偶遇她可爱的儿子,哄骗洗脑收服之后,各种虐待欺负,儿子还对坏人死心塌地。现在常燕飞说谢茂改虐待容舜了,她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痛苦了,这老鬼还广收后宫,儿子以后难道还要宫斗?
可惜,就要死了。宿贞握住衣飞石的手,无奈又绝望:“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十一①。”
既然拼死也解决不了儿子的问题,她仅剩的最后一口气,只能留给丈夫了。
王琳雨只觉得颈上越来越冷,冷到浑身经络都冻住了,宿贞虚弱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我只说最后一遍,把丈夫还给我。”
王琳雨恨恨地摔出一枚龙形玉佩,衣飞石才要伸手,就被宿贞拦住:“假的。”
王琳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更多的是绝望。她明明把容锦华的魂魄收摄在里面!怎么会是假的?宿贞的凶蛮不是闹着玩儿的,她说最后一遍,那就一定是最后一遍。给不出容锦华,自己必死无疑。
下一秒,王琳雨颈上的薄冰瞬间变成一根根冰锥,将王琳雨纤细的脖子对穿。
宿贞的目光在闻明雅身上流连片刻,最终回到了虾饺身上:“他在哪儿?”
“古菲亚殿下钟情于他。他应该成为殿下在深海归途的引路人。”虾饺说。众人这才发现虾饺说话的气质不太对了,很难形容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带着一点来自深海的气息。
谢茂读过白毛怪的记忆,知道很多海族的常识。
虾饺的灵魂曾经被绑架到烟水世界,也曾在烟水世界挑选过皮囊,成为了绿毛怪的伴侣。所不同的是,他说服了绿毛怪,把他放了回来。
因为是自愿跟绿毛怪回深海,换取绿毛怪关闭捕猎之门,他的身体没有被杀死,留在了医院。
回来之后,虾饺还掌握了海族的御魂之法,能够同时操控好几具身体。
——然而,深海在呼唤他。
他受到了灵魂上的感染,效忠深海是他灵魂的一种本能。
多年以来,他始终在人类与海族之间摇摆煎熬,他忘不了自己的使命,可海族的一切特质都在摧残折磨他。所以,他的行事风格很奇怪,立场也总是摇摆不定。人类特质占上风的时候,他就忠诚于特事办的任务,替伦敦的特别安全局对付海族,海族特质占上风的时候,他也会帮着海族绑架人类灵魂。
他是特事办最顶级的特工,他把双面间谍这种活儿干得很好。不管是特事办还是海族,都认为他出卖自己一方利益时,是为了取信敌方以获取更大的胜利。
没有人知道虾饺真正的立场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