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朱雨这才拿出堂审记录,交予皇帝过目。
银雷禀告道:“启禀圣人,堂上正在讯问裴露生,为何杀妻。”
“已经认罪了?”谢茂还挺惊讶。
他昨夜看的是马家的私账,知道衣琉璃的死与裴家联合几大商贾走私军资相关。衣琉璃具体是怎么死的,他没上心,龙幼株也没有主动提及,所以他不清楚。
银雷就将文双月作证指认裴露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文双月丝毫不知道背后的纠葛,那日裴露生慌慌张张地告诉她,衣琉璃写信告诉衣飞石,要叫衣飞石偷偷打死他,没头没尾地,就抱着文双月痛哭流涕。
文双月吃惊之极,好端端地,衣琉璃为什么要杀了夫婿?
裴露生说,衣琉璃早就知道他与文双月偷情之事。只因两家是皇室赐婚,不易和离,所以衣琉璃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一直忍着到怀孕,忍到坐稳了胎,恰好碰见最疼爱她的衣飞石回京述职,干脆就叫衣飞石把他打死。
反正,有孩子维系着联姻之意,凭她的家世,养着孩子守着寡,照样舒舒服服过日子。
文双月丝毫没怀疑裴露生话里的漏洞。
裴露生与衣琉璃在人前始终相敬如宾,裴露生背后则不住向文双月抱怨衣琉璃如何不好,在文双月想来,表弟样样都好,表弟妹为何不与他亲近呢?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衣琉璃早就知道“偷情”之事,心中记恨罢!
裴露生那一日各种旁敲侧击暗示文双月替他“想办法”,文双月也没想杀了衣琉璃。
她想,既然衣琉璃是自觉坐稳了胎,有了孩子才对联姻这事有交代,为了保表弟的命,那就把衣琉璃肚里的孩子杀了吧?她将堕胎药熬成蜜膏,制成茶点,带着丫鬟去找衣琉璃聊天。
不等衣琉璃吃下那含着堕胎药的蜜膏,裴露生就来了。
他彬彬有礼地向文双月施礼问好,满脸恩爱地扶着衣琉璃,要她多休息。衣琉璃还说要招待表姐,被他硬扶上床,正是人前表露夫妻恩爱的时刻,裴露生突然一刀捅入衣琉璃心窝。
——衣琉璃那时候已经有了警惕之心,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当着表姐的面,裴露生就敢动刀子。猝不及防之下,衣琉璃狠狠挨了一刀,饶是如此,她也一脚将裴露生踹飞了出去。
文双月自认同谋,因为,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她选择了帮助爱郎。
她死死压住衣琉璃心口上的匕首,捂住衣琉璃的口鼻,看着衣琉璃一点点断气。
现在文双月出面指证裴露生杀人,从她丫鬟去买堕胎药,熬蜜膏的罐子,案发时丫鬟听见的动静,衣琉璃遗体上被刻意毁伤的刀痕,裴露生身上被衣琉璃踹伤的痕迹……
一一举证之下,全都合得上。
裴露生初时仍不肯认罪。认罪必死,他自然不肯认。
大理寺卿文康接了这案子正满心不爽呢,询问右都御史杨至未、刑部左侍郎李维之后,即刻就对裴露生进行刑讯。
裴露生也没有多硬的骨头,重刑之下,很快就嗷嗷叫着认罪了。
现在堂上正在问重头戏:裴露生为何杀妻?
银雷回事时,衣飞石就在旁听得清清楚楚。他低头没什么表情,谢茂看完堂审记录偶然瞥了衣飞石一眼,心里暗道,坏了。
别人看不出衣飞石的情绪,谢茂看得出。衣飞石这是把裴露生鄙视到极处了。
特么的这个不靠谱的丈夫,是朕给衣琉璃挑的!小衣要是为这事儿恨上朕了……谢茂将堂审记录卷一卷还给朱雨,问道:“去外边听着。待会来报。”
“陛下,臣也想去听一听。”衣飞石请求道。
谢茂不好拒绝,说道:“你耳力好,隔墙听吧。别出去了。”
衣飞石也没打算出去,他只是不想在堂上审着妹妹被杀的案子时,再被皇帝搂着亲热罢了。
他能感觉到皇帝珍视自己,对自己一举一动都很小心,可是,皇帝毕竟是皇帝,想亲就要亲,想抱就要抱,他死了一个最心爱的妹妹,皇帝并不能与他感同身受。或者说,皇帝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他感同身受。
衣飞石谢了一句,独自走到墙边,假装竖起耳朵听堂上的讯问。
他其实并不想听。
裴露生为什么要杀衣琉璃,这是衣飞石最关心的事,他也早就问明白了。
不管裴家往西北走私了多少军资,裴露生都没必要杀衣琉璃,衣琉璃是他的妻子,也是衣家的闺女,她能做什么?她难道还能去衙门告状,说夫家娘家合谋资敌?最重要的是,他凭什么以为杀了衣琉璃就能万事大吉?
“……我不想杀她,是她要杀我啊!”
被夹棍夹断双腿的裴露生匍匐在堂上,原本死气沉沉的脸上闪出一丝狰狞。
“西河商贾与襄州做买卖,我不过是做个中人替两边联络一番。她偷偷进我书房抄了几册账目,她不吭声,我又何曾问她?再不济,她回镇国公府询问一番,岳父大人自会告诉她,此事何必惊讶!”
“这疯婆娘居然往西郊皇庄送信!”
哪怕到了现在,裴露生提及衣琉璃的死亡也没有一丝愧疚,只有十足的怨恨。
“我若十恶不赦,她大义灭亲也罢了!便为了这一点儿微末琐事,她便不守妇道,不知夫妻纲常,背信弃义状告亲夫,我杀此贱妇,有何不可?!”
堂上三位主官中,杨至未与李维居然都露出了赞同的表情。
文康之所以沉着脸,无非是因为他知道二堂里蹲着衣琉璃的兄长,而衣飞石又恰好是皇帝的心尖尖罢了,在文康心中,也未必不认同裴露生的道理。
这世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纲常所在,就是道理。
这三位堂审主官都已见了衣飞石递交的诉状,资敌叛国之罪,确实不是裴露生所说的“微末琐事”,可是,在他们看来,哪怕裴露生犯下了滔天大错,只要不是“十恶”之罪,衣琉璃作为他的妻子,都不应该成为揭发状告他的人。
甚至在比较古板的杨至未想来,就算裴露生犯了十恶之罪,衣琉璃也是不应该揭发的。
春秋决狱时,讲究亲亲相隐。
妻子作为丈夫的附庸,怎么能够背叛丈夫呢?坏了纲常啊!
在三位堂官看来,裴露生固然不是个好东西,可被他杀死的衣琉璃也着实不是什么好妇,确有其取死之道。所以,在裴露生怒吼“杀此贱妇有何不可”时,堂上三位主官都没有驳斥。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文书身边的龙幼株突然起身,顺手操起文书案上的青石镇纸,上前两步行至堂上,砰地砸在裴露生脸上。
这一击,精准狠辣。
裴露生双腿受刑已断,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砸,脸上血肉纷飞,颧骨凹陷了一个小窝。
因为太用力,龙幼株也不是能上马开弓的女将,一只纤纤玉手握不住被颧骨弹回来的镇纸,居然把那一方青石镇纸砸得飞了出去。
裴露生嗷地惨叫一声,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在地上翻滚。
几个刑差立刻执棍将他叉起,不许他乱动。
龙幼株也不说话,打完了人,转身冲堂上三位大人微微拱手,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又回自己原来那个不起眼的位置上坐下了。她一根修剪得漂亮的指甲被青石镇纸砸劈了,身边服侍的穿着锦衣卫的宫婢给她递来一个指甲剪,她就很认真地修剪自己的指甲。
龙幼株这突如其来的一镇纸,把坐在堂上的三位主官都惊住了。
从前坐在堂上折狱祥刑的堂官都是丈夫,一个“夫为妻纲”,就把所有妇人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龙幼株仍旧没有上堂审案的资格,可是,她以妇人之身听事督决,哪怕她仗着的是皇帝胡作非为的势,这堂上毕竟不再是男人们一家之言。
道理?道理都是你们定的,我当然说不过你们。我就不和你们说道理。
你说话让我听了不爽利,我就揍你!不服?皇帝给我撑腰,不服憋着!敢和我废话,晚上就派二十个锦衣卫去你家每天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盯着,被我捉到一点儿破绽,马上把你丢诏狱弄死。
龙幼株咔嚓咔嚓剪好了劈开的指甲,始终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继续听审。
杨至未隐隐感觉到龙幼株对夫权的挑衅。他想指责龙幼株越权了,就算刑求,大理寺也有相应的规矩,你一个听审的,凭什么出面打犯人?可是,龙幼株身上笼罩的光环太神秘了。她既是皇帝任命的听事司指挥,相传又是皇帝在潜龙时就相好的宠妾,惹这么个女人……不划算。
裴露生就这么白白地挨了狠狠一镇纸,半边颧骨都被敲塌了,失声了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反正他杀妻的动机、过程都交代清楚了,文康吩咐人犯与证人签字画押。
大理寺的案子都不会当堂判决,整理好堂审记录、证词之后,文康与杨至未、李维交换意见,达成初步一致之后,各自都要回衙门写结案陈词,再给皇帝上书交代判决理由和意见,最终由皇帝综合考虑三司意见决断。
至于后面牵扯出来的资敌叛国案……这是个巨大无比的泼天大案。怎么查,谁来查,都得先向皇帝上书禀告之后,由皇帝谕旨裁决。
毕竟,上午朝会时,皇帝只交代了三法司审理裴露生杀妻案。
如果可以,文康真恨不得下午就抱病不起。
——谁特么想查这个牵扯到户部尚书和镇国公府的案子啊!
※
审完了案,谢茂带衣飞石回宫,一路上衣飞石都兴致不高。
想着衣飞石才死了个妹妹,家里又搅合了不干不净的事,这要是能高兴得起来才奇怪了。谢茂也没有多想,和从前一样悉心哄着他。衣飞石在大理寺那么乖乖地向他表白过,谢茂满心欢喜,春风得意,别说衣飞石是事出有因,就算他这会儿无端闹脾气,谢茂也愿意哄他。
然而衣飞石也很知机,谢茂才稍微抱抱他,他就换了笑模样,老老实实陪在谢茂身边。
回到太极殿之后,时候也不早了。
传了膳,吃喝洗漱完毕,谢茂想着衣飞石昨夜不曾阖眼,叫他早些休息。
自从回京之后,谢茂还没正经翻过奏折,本想今夜熬一熬,哪晓得衣飞石生生将他磨进了内室,二人很是温存缠绵了一番。
谢茂自认为衣飞石今天是对自己表白了,若不是念着衣飞石还未成年,今夜都想点起花烛。
勉强克制住心里那点邪性,谢茂舒舒服服地将下午憋着的火气泄了出来,腻在衣飞石身上都不想下来。何谓爱不释手?他如今终于是明白了。奏折?奏折又不会长脚跑了!明日再看!
谢茂搂着衣飞石,在他额角亲了又亲,柔声道:“快睡了吧,昨儿就没歇。”
衣飞石才说想回长公主府。
“这么晚了……”
谢茂很惊讶,见衣飞石不是开玩笑,他眼角的那一缕错愕逐渐就变成了凝重与沉默。
衣飞石仍在小声向他解释:“臣回京几日还未向臣父请安,周家的事,臣也得去向臣父解释。臣妹横死裴家,家中把她棺木抬了回去,臣想去看看……”
见皇帝莫名其妙脸色沉静,他顿了顿,仍是硬着头皮乞求,“臣知道,宫门下钥了,出宫不方便。求陛下支常侍卫随臣走一趟,臣寻个方便的地方越墙而出……”
翻墙而出?以前翻信王府的墙没关系,翻皇宫的墙?想造反?
这话说得好像更荒唐了。
衣飞石干脆装出乖觉地模样,勾着皇帝衣襟,小声说:“臣就要出去,陛下想辙。”
谢茂被他扯得渐渐地笑了,故意伏在他耳畔吹气:“爱卿就这么走了,朕夜里孤枕难眠……”
衣飞石丝毫没察觉到这是谢茂的试探,谢茂从前也喜欢逗他,他都习惯了。闻言犹豫了一下,本是想要起身的姿势,复又投入皇帝怀中,含糊不清地说:“臣再服侍陛下……”说着就要往被窝里钻。
谢茂原本眸中熠熠生辉的欢喜蓦地黯淡了下去,仓促捉住了欲侍以口舌的衣飞石。
将衣飞石从被窝里抖出来时,他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笑道:“朕与你玩笑,这就当真了?”当即吩咐赵从贵掌灯,来人伺候衣飞石更衣,他自己也披上袍子坐在一边,叮嘱道,“你爹若是生气捶你,多想想朕。”
衣飞石很快就穿戴整齐,他不惧寒,二月天气也是锦衣潇洒,长身玉立。
“臣遵旨。”衣飞石上前屈膝,握住谢茂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臣明日上朝。”
谢茂笑道:“明日不朝。”
“那臣往枢机处递牌子进来。”衣飞石保证道。
谢茂亲自把他送到太极殿前,叮嘱常清平提好灯,说:“送进长公主府再回来。”
长公主被衣尚予软禁在后院,谢茂就放心了不少。衣尚予是个知道轻重的明白人,既然知道他看重衣飞石,哪怕再生气,应该也不会太过分。
衣飞石转身磕了头才离开,谢茂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粉饰太平的笑容瞬间消失。
衣飞石下午在大理寺就想回长公主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