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文康只觉得自己这两年审的重案比前边二十年都多!
这手里三法司会审的谢沣谋逆案还没整理出章程,裴露生又拱出来杀妻。杀谁不好杀,你去杀衣尚予的闺女!杀个阿猫阿狗的闺女,就不归大理寺管了啊!叫刑部去审啊,叫五城兵马司去审啊,全都跑大理寺来添乱。
带着这么一股无名火,文康即刻向刑部、都察院递帖子,要求下午开堂。
——听事司就不用去清了,这衙门的司指挥使龙幼株大人,散朝时直接就跟他到大理寺了。
这案子惊得皇帝都匆匆忙忙从皇庄赶回来,刑部、都察院也不敢怠慢,午时刚过,上官文书差役都匆忙刨了几口饭,准备好法条文书,大理寺卿文康主审,都察院右都御史杨至未,刑部左侍郎李维佐审。
看上去都察院与刑部来的都不是主官,其实,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常年告病,刑部尚书言慎行因其兄长言慎先涉灵狐髓案被夷三族,杨至未与李维都是本衙门官职最高的活人了。
这三人最近都凑在一起写谢沣谋逆案的文书,难兄难弟,感情还行,一正两副在堂上坐定。
另有一个美貌女子穿着锦衣卫官服,腰悬听事司令牌,低调地坐在堂下一角。她的椅子不大,不占地方,就摆在文书旁边,文书记录的每一个字,她偏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正是龙幼株。
刑部与大理寺本就常来常往,李维与文康也是同期好友,瞥了龙幼株一眼,冲文康做个眼色。
文帝时期,锦衣卫势大,刑部经常被锦衣卫抢活儿,功劳捞不着,还常常憋屈着给锦衣卫擦屁股,被锦衣卫吆五喝六。文帝崩了也没几年时间,一直在刑部厮混的李维在锦衣卫手底下吃了不少气,对锦衣卫当然没什么好感。
大理寺也是同样遭遇。李维与文康两个对着锦衣卫挤眉弄眼都习惯了。
哪晓得这回文康没搭理他,反而啪一拍惊堂木:“带被告上堂。”
文康真没法儿告诉李维,这不止听事司的龙司尊在堂上听着,二堂里还盘着一条真龙呢。
——皇帝带着定襄侯,就熟门熟路地堵在隔间里听着。
※
谢茂当然不必跟听壁脚似的,贴着墙去听大堂审案。常清平与朱雨都站在外间,隔段时间就会拿着堂审记录来汇报,耽误不了事。他之所以追到大理寺来,主要是来堵衣飞石的。
昨夜衣飞石不在别院,今天也没有上朝,谢茂很担心他。
“臣昨夜不在别院,不及聆旨奉召,陛下恕罪。”衣飞石规规矩矩跪下磕头。
挺意外的是,一向心疼他,每回都忙不迭扶他起身的皇帝,这回没有动。
“爱卿今年十七岁了。”谢茂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回陛下,是。”
“长大了。”
这话题极其容易让衣飞石想歪。
换了平时,他都很愿意和皇帝讨论这个问题,唯独今天不太想。
外边大堂上正在审他妹妹被杀的案子,他的大嫂娘家可能牵扯在内,倘若当真坐实了周家涉案,这就是衣家一个极度令人心痛的人伦悲剧。因长嫂娘家涉案害死了妹妹,他又揭开此案毁了长嫂一家,不管外人如何,他家委实太过惨痛。
衣飞石想请陛下结束这个话题,细想皇帝也没说什么,他还敢叫皇帝闭嘴吗?
与皇帝感情好,知道皇帝不会在意自己些微失礼,所以衣飞石没有回话,他低头沉默。
谢茂看着他沉郁可怜的模样,有些心疼又生气。
前两辈子是这个狗脾气,这辈子还是这样!这辈子不是都哄好了吗?
昨夜龙幼株夤夜入宫,抬来两箱子账本。
——就是衣飞石在马英福书房里没找到的那一堆私账。
谢茂看了几本,脸都青了。
他不意外有商人资敌叛国。当了两辈子皇帝,什么奇葩事他没见过?
他气的是,这件事把衣飞金的老婆都牵扯了进去,衣飞石居然都没先进宫跟他商量一句!
这小混球不得了啊,一句话风不透,直接把人和证据往大理寺送!如此大案,必然三法司会审。人证物证进了大理寺,想做手脚是那么容易的事么?真做了手脚,这特么叫谁来背锅?文康?
谢茂气得不行。
朕好不容易笼络了一个指东不打西的大理寺卿,就是专门用来给你衣家背锅的吗?
你送人之前先跟朕商量一句,咱们研究一下,这个时机是否合适搞你大嫂不行吗?你不怕你大哥在西北造反,朕头很大啊!
“爱卿长大了,会自己拿主意了。”谢茂皮笑肉不笑。
咦?衣飞石听着不对,下意识就否认:“臣不敢。”
“你起来。”
谢茂没好气地上前,待衣飞石满头雾水地起身之后,他居然把坐榻上一张巨大的软席掀翻在地上,指着衣飞石命令道,“跪下!”
见过专门叫人跪冻土、石子、铁链子,真没见过专门罚跪软垫子的。
衣飞石被皇帝训得难过,又被他色厉内荏的爱惜逗得想笑,才迟疑了一下,谢茂作势要踹他,他连忙在那张厚厚的软席上跪下,乖乖低下头,服软道:“陛下息怒,臣知错了。”
“你知道个……”谢茂忍住没在小衣跟前爆粗口。
恰好银雷捧着一个包袱进门,小声禀报了什么,谢茂打开包袱,里边放的都是账本。
那是昨夜被衣飞石从另外一个走私巨贾罗显通书房里查抄出的私账,因账本形制独特,皆是巴掌大小的横订本,谢茂才打开,衣飞石就认出来了。
外边堂审还没说到走私事上,可是皇帝已经拣了账本来看,衣飞石“恍悟”皇帝生气发作的理由,膝行一步就从软垫上下来,膝盖跪在坚硬的地砖上,急切解释道:“陛下,此事是臣兄失察,愿领陛下责罚。求陛下明鉴,臣父臣兄与臣绝无资敌叛国之心,臣……”
这件事其实非常不好解释。
裴家走的是衣家的门路,周氏牵涉其中,空口白牙说衣飞金毫不知情,他是清白的,犯事的都是周氏娘家,谁能相信?周氏在京城那么多铺子,都是打着周氏的名号,实际上办着衣家的事,现在说西北不一样,走私的事都是周氏的锅,和衣飞金不相干,说得过去吗?
第87章 振衣飞石(87)
外边“啪”一声惊堂木响,生生把衣飞石急切地辩解打断了。
大理寺卿文康威仪冷静的声音隔着穿堂变得隐隐约约,衣飞石方才记起这里是大理寺二堂,不远处就有三法司堂审,他与皇帝都是悄悄来旁听的。待要放低声音继续解释,谢茂信手指了指被他抛在身后的软席,偏头问银雷:“外边审到哪儿了?”
银雷即刻领命出去询问。
谢茂再回头时,衣飞石已闷着头重新跪回了软席上,耷拉着肩膀,模样有些可怜。
“起来吧。”
谢茂瞬间就心软了,拍拍榻沿,示意衣飞石近前坐下。
“爱卿遇事为何不与朕求告?这几个账本……”他把银雷送来的几本涉及周氏的私账推了推,“抽出来私底下给朕看了,朕难道不会周全?也不耽误你对朕的忠心。”
两句话说得衣飞石背后汗毛倒竖,才坐下又猛地起身跪了。
陛下是怀疑我弃车保帅,把罗家与大哥串连的私账都毁了,只剩下罗家与周家来往的证据?
“陛下明鉴。臣从罗家抄出账本之后即刻封存,不敢翻阅挑拣篡毁证物。”
他其实翻看过罗家的账本。否则,他怎么知道罗家与西北资敌案有涉?又怎么会把这几箱子私账弄出来当证据?只是皇帝现在问话问得凶险,他一口咬定自己没看过罢了。辩解道:“既是账簿,想来标记有年岁日期。求陛下着人一一翻检,若有遗失、篡改之处,臣愿领死罪。”
谢茂闻言一愣,旋即哭笑不得。
他是早就把衣飞石当做自己人了,从来没有一点儿怀疑猜忌。可是,衣飞石没法儿这么想。
在衣飞石的心目中,谢茂是皇帝,他是衣家次子。衣家牵扯到不清白的案子里,他不可能站在皇帝一方居高临下地审视衣家众人,他只能与衣家所有人一起跪在皇帝跟前,乞求皇帝圣明。
谢茂能大大方方地说,你怎么不把账本抽出来私下和朕商量。衣飞石却听不出这其中的信重,他只能听出皇帝这句话里的猜忌与凶险。
说到底,谢茂对衣飞石的感情积攒了几辈子,厚重得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够理解。
衣飞石也理解不了。
大理寺衙门里不曾铺张浪费地修葺夹墙,取暖全靠火盆。谢茂顺手将一本私账丢进火盆里,高温很快就焚起了账页边角,火舌逐渐舔起,带着墨渍的火光窜起一缕异样的色泽,烧得红红火火。
衣飞石双手撑地抬起头,眼带错愕之色:“陛下……”
“朕若不即刻赶来,”谢茂拿起包袱里的账本晃了晃,眼见火盆里第一本账燃成灰烬,又将手里那一本扔了进去,砸起一簇烟灰,“……叫堂上三法司主官都看了,你想叫文大人怎么审?”
谢茂散朝就跟着文康、龙幼株一齐来了大理寺,即刻叫银雷带着听事司下属去翻衣飞石移交大理寺的证据。也亏得底下人手熟,翻了两个时辰,终于把私账中涉及周氏的几十本都抽了出来。
周氏涉案的罪证,在火盆里一点点化作灰烬。
衣飞石憋了两口气,渐渐地眼眶都红了。
账本是从商贾家中抄出,据此就把罪名落在周氏头上也不可能,否则,罗家、马家随便在私账里记上几笔,案发时仇家都要跟着他们一起灭门了。
有了罗家记载与周氏往来的私账,还要详查双方利益输送的渠道,才能坐实周氏资敌之罪。
现在皇帝直接把周氏涉案的账本烧了,就是存心包庇保全。自然,有没有账本,都不耽误朝廷继续暗中查实周家的罪行。就算皇帝不查,出了这样的大事,衣家内部也必然要查。一旦查出周氏有问题,周家一样要悄无声息地死绝。
但是,现在皇帝把账本烧了,就是给了衣家极大的体面。
——你家出了大丑闻,朕给你捂住了。
谢茂做事从不无的放矢,衣飞石也不相信皇帝只因宠爱自己就乱了国法,可不管皇帝这份人情是给他的,还是给衣尚予的、给西北的衣飞金的,身为衣家次子,他都领情。
真把他大嫂娘家审进这种资敌叛国的案子里来,对军心民意都是极大的摧残。
衣飞石觉得,如果他是皇帝,只怕都不肯放过这个狠狠打击衣家声望的机会。
“谢陛下保全。”衣飞石红着眼睛给皇帝磕头。
“行了这地方凉,去岁你膝上有冻伤,别又弄疼了。快些起来。”
谢茂将那一包袱账本都扔进火盆里烧了,见衣飞石眼眶还红红的,失笑道,“至于么?来,过来朕瞧瞧。”
待衣飞石走近了,他搂着衣飞石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扶着衣飞石的背心,说道:“朕与爱卿是什么关系?”另一只手暗示地摸了摸某处,“咱们都这样了。你家可不就是国戚么?莫说此事还在两可之间,就算真有点不干净的地方,你来求一求朕,朕难道不允你?”
皇帝说话就动手脚,衣飞石少年情热,耳根立时就红了:“臣……”
谢茂捏着他的指尖一点点亲,亲得衣飞石半个身子都发麻,好艰难才把心中的话说明白。
“臣与陛下……这样了,家中更应该遵纪守法。”
“周家的事,陛下交听事司发落也罢,臣家中也会自查。臣向陛下保证,涉案者必死。”
他轻轻攀着谢茂肩膀,将脑袋靠了过去,“臣以后也不求陛下。旁人可以触怒国法辜负陛下,臣不敢。若臣有过,不求陛下宽恕,请陛下罪加一等处置。”
谢茂见多了恃宠而骄,仗着与自己亲近就肆意践踏国法的骄臣宠妃。毕竟这世道有八议之说,皇亲国戚等权贵天生就比庶民拥有更多特权。连谢茂自己也认为,被他看重青睐的衣飞石是不同的,只要衣飞石真的肯求他,只要衣飞石求的不是皇位,只怕他瞬间就会变昏君。
什么国法,什么道理,只要小衣求一求朕,朕难道还舍得拒绝他么?
然而,衣飞石就不是那样仗着帝王宠爱就特立独行的人。做了皇帝的枕边人,不止不要额外的荣宠风光,不要万人之上的国法特权,他反而更加小心谨慎地约束住自己。
当衣飞石抱着谢茂小声说,我若犯法,罪加一等时,谢茂一颗心都要酥化了。
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年代,衣飞石肯对他说出这种话来,何啻于现代人热恋时不住说我爱你,我最爱你,我比谁都爱你?这就是衷情表白啊!
谢茂激动起来呼吸微沉,然而,时机地方都不对,只得紧紧抱住衣飞石不放。
此时银雷与朱雨前后进来,见状都忙低下头,一时进退不得。毕竟是大理寺二堂,衣飞石坐在皇帝腿上也觉失礼,稍微动了动,谢茂见他低着头满脸心虚的模样,松手让他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