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眠琴柳岸
“然明,你知道, 我不能让他写。”姜羽低声解释道。
戚然明:“纪氏满门何辜?”
“……”姜羽:“……我不能让这件事情传出去。”
“因为在乎你的声名?”戚然明问。
声名?或许是,没有人愿意被千夫所指, 被后人唾骂,说他是一个奸臣、逆贼。
而且传出去,他在燕侯那里也不好交差。毕竟他在燕侯面前说的是来助晋侯铲除奸佞,重掌大权。如果传出去竟是他杀了姬孟明,燕侯就会对他产生怀疑,丧失信任。
如果仅仅是姬孟明被杀,他还可以搪塞过去。
但这些理由此刻说来与戚然明听, 怎么都像是借口,因为怎么也改变不了纪氏满门几十口人的无辜。他们不过是坚守自己的本分, 秉持自己的职责, 想要如实将事情写下来而已。
事实上, 在这个年代, 史官是具有神权性质的神秘官职。
所以寻常君主即便干了什么错事被史官记下来, 也没有君主会去杀史官。
姜羽可以说是开了个先例。
还是如此血腥残忍的一个先例。
一直以来, 姜羽都展现出了许多他独有的想法,很特别,不同流俗, 超绝脱俗。他说人应该爱惜自己,以性命为重,他说即使是奴/隶也与贵族没什么两样,不分贵贱,
因此戚然明一直认为,姜羽无论做什么,都会有自己的底线,即使有时候做一些看似不正确的事,也有他的理由。他不会玩弄人命,不会肆意践踏他人。
但是这一次姜羽的做法,却超出了戚然明对他的认知。
“我以为你和姬重、嬴喜那等玩弄权术的野心之辈,是不一样的。”戚然明看着姜羽说。
姜羽从中听出了失望和不理解。
“然明,”姜羽看着戚然明的眼睛,慢而认真地说,“身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保证自己的手是干净的,没有人能保证自己的心脱淤泥而不染。”
“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何况,纪路他并不无辜。”姜羽道,“他参与了这场斗争,将姬孟明藏匿在府中。最可恨的是,姬孟明那样对你,他竟也不曾阻止,而是听之任之。我那天就想处理掉他了。”
“你不觉得自己现在戾气太重了么,”戚然明说,“即使纪路不无辜,那其他人呢?”
姜羽:“一旦卷入斗争,有谁能幸免?纪路既然自愿如此,从他收留姬孟明那一天起,他就该这个觉悟。”
“所以你决定像姬重和嬴喜一样吗?”戚然明问。
像他们一样吗?
他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呢?
姜羽忽而又感觉到迷惘,他不过是随着天下大势而动。
“……倘若让他们写下来,昭告天下,我该如何去回复燕侯?”
“你不知如何去回复燕侯,便值得用他们满门的性命去为你掩护?”戚然明的声音陡然严厉了起来。
“我说了,女眷和孩子不是我杀的!”姜羽也升起了些火气。
“所以你睢阳君觉得自己无辜吗?”戚然明忽而气得发笑,轻声反问。
“我不无辜。”姜羽一字一句说道,“我从不觉得自己无辜。”
“我从一个父母双亡的少年走到如今,成为人人皆知的睢阳君,都是以人命堆积起来的。”
“我承认纪府的事情是我开的头,是我最先提出让赵狄杀了他们,从这一点上说,女眷和孩子的死……确实与我有关。”
“但你也没有办法?”
姜羽闻言沉默了一瞬。
姜羽的成名战,即随从燕侯剿灭中山国那一战,姜羽毕生也忘不了。
因为那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杀掉那么多的人。
在那以前,他通常只是下达指令,让下面的人代替他去做。
那一战过后,他打响了自己的名号,被赐了封号和封地。可那一战之后,他也做了很久的噩梦,并且很长一段时间不爱吃肉。
血腥味缠着他的全身,伴着他入梦,洗也洗不掉。
就像纪府流了满地的血。
姜羽不爱拿刀剑,而使用银针更多,银针刺入,能取人性命,却不会像刀剑一样斩得人满身鲜血,甚至溅到他的身上。他知道这样显得伪善又卑劣,但他确实很厌恶血液的气味。
“你父母双亡,可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任何人,没有人会比你活得更幸福美满。”戚然明道,“这么多年我从没见到过几个完整的家。你辛苦,不容易,没有人容易。”
“他们也是很辛苦才能活下来的,却因为如此简单的理由,因为你的一句话,轻易地被杀死了。”
“你说我和嬴喜没有贵贱,那你就比旁人高贵么?纪府几十口人便低贱么?”
这大抵是两人相处以来,头一次爆发这样的争执。姜羽这才知道,无论两人感情如何,争吵永远都是避免不了的。
姜羽不想和戚然明吵,因此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烦躁,说道:“我没有这样的意思,并不觉得自己比旁人高贵。”
“这一次的事情,便到这里罢,你好好休息。”
姜羽说完站起身。
其实戚然明也不想和他争吵。但只要一想到纪府所发生的惨案,便觉得无法抑制。
他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从来不是一个滥好人。倘若做这件事的是赵狄,他顶多是在心里恶心一下赵狄,怜悯一下纪氏,有机会的话就杀了赵狄算了。
但做这个的却是姜羽。
是他一直以为是个仁德、有原则的官员的姜羽,失望远大于愤怒。
“你竟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么?”
“错?”姜羽回头道,“我有什么错?”
“我不过是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你对利益的选择,已经丧失了人情。”戚然明道。
姜羽:“你难道希望我做一个仁慈纯善之人?你不觉得这太可笑了吗?”
手中握着权力,有谁能一直仁慈?何况,身为掌权者,尤其是在这个时代,仁慈便是好事么?
戚然明几乎是立刻便反驳道:“仁慈纯善有什么可笑的?”
“你不觉得这太难为人了么?一个仁慈纯善的人如何能活下去?”
话到这里,姜羽突然发现他们的谈话,已经偏离了最初的意思,并且对于相互之间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姜羽收回视线,看了看门外落了满地的桃花,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只是不希望你已经再像这一次这样。”
姜羽动了动唇:“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姜羽说罢便没再停留,转身出去了。
姜羽和戚然明吵架的事情很快传了出去。毕竟戚然明是坐在门口的太师椅上,姜羽在他旁边,两人面前就是院子,打从院门外往里一看便能看见。
而自从寿宴结束后,各国使者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驿馆渐渐空了起来。姜羽给燕侯去了折子,说他受了伤,暂不能起身,要在曲沃多逗留几日,燕侯准了。所以现在驿馆里最热闹的便是燕国这一片,一点风吹草动整个驿馆都知道了。
何况,姜羽和戚然明之间的事,一直引得许多人猜测纷纷。他们关系如此亲近,姜羽对戚然明如此体贴,怎么今日竟然吵架了?
“我打赌是睢阳君变心,在外面有人了,赌一个大钱。”
“不,可能是荀执政又在催婚了,明哥不乐意。”
“明哥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兴许是昨晚……”
“滚滚滚,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正在谈话的几个人突然听到一声咳嗽,回头一看,是公孙克。连忙状若无事,站成一排向公孙克问好。
公孙克虎着脸,将众人扫视一圈,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别在这儿嚼主人的舌根。”
“是。”几人齐声道,一溜烟跑了。
将几人赶走,公孙克望了望桃树下坐着的姜羽。
自从和戚然明争吵出来,姜羽就一直坐在那儿,像是在想什么。
公孙克不由得有些头疼。公孙克最怕的不是姜羽发火,而是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出神,发呆。他的脑袋想不明白姜羽在想什么,只知道大约是些复杂的东西,他听不明白的那种。
公孙克有时候觉得他主子思虑太重,许多事还是看开一点得好。但身为下属,这种话他又没法直言。
公孙克当然无条件站在姜羽这边,心里又直泛嘀咕: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去戚然明那儿嚼舌根,让戚然明听见了,明明他都谨记着姜羽的吩咐,一个字都没说的。
公孙克这些,现在两人定然是因为纪府的事儿在吵架。
不过戚然明也真是,一点也不理解理解他主子的处境。
公孙克想着想着,再抬头,看见姜羽拿了本书盖在脸上,仰头靠着椅背,一副愁苦难耐的模样。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身为姜羽心腹,应该体贴一点,于是走上前,弯腰低声唤道:“大人。”
姜羽一动不动。
“大人?”
姜羽充耳不闻。
公孙克小心翼翼、大着胆子揭开姜羽脸上的书,却发现他闭着眼,竟然睡着了。
公孙克:“……”
公孙克手里拿着那本书,一时重新给姜羽盖在脸上也不是,拿走也不是。
姜羽走后,戚然明坐在太师椅上,也觉得有些烦闷。其实他的本意并不是与姜羽争吵,但也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两人就都起了火气。
姜羽不觉得自己错,他当然也不觉得自己错。所以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
姜羽要冷战那就冷着他,滥杀无辜还有理了。
第118章
因此, 当天两人虽同处在一个院子里, 却在这之后都没有再说过话。
姜羽在院子里坐了会儿便出门了, 去找赵狄。
在离开蓟城以前他答应了燕侯, 要从晋国这里学一些改革的经验回去,来这里这么久, 这事儿都被他抛之脑后,现在是该提上日程了。
对于姜羽的请教, 赵狄并不吝惜。晋国的变革是在肃公在时就已完成了的,当时赵狄便是国之栋梁,许多措施都是经由他的手实行的。因此,可以说得上是经验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