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洗猫匠人
就是这么个襟怀豁达的人,在我面前几次三番欲言又止,露出了一丝难以轻易觉察的迟疑。
我心中暗想,我与他虽是友人,但崔家毕竟算惹上了飞来横祸,不可以牵连别人,定要早为以后做打算,不给他添麻烦。
我正要开口向他道歉,范思源却眼波带笑,如珠玉一般的声音响起:“崔姑娘,你信不信命定论?”
我心中一沉,“命定论”,这三个字,可以说是我十几年来逃离不出的梦魇,“范公子为何这样问?”
他微微一笑,眼睛清澈地如月夜波光粼粼的池水,温柔地荡漾起涟漪,“我常常想,自己孤身一人来到上/京,为了家族的使命什么都可以放弃。我们这样的异乡客,最好不要有什么朋友,见惯了人情冷暖,盛衰更迭,我便越发清楚情义二字对我最是危险。可惜,人的命或许真的由天注定。我知你被崔家作为弃子嫁给刘珩,也常闻你在燕王府遭遇的百般刁难,你自己并未发觉,但崔姑娘待人真诚,时常令我想起自身的遭遇。实不相瞒,范某人自觉命不长久,不管今后遭何境遇,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就当是命吧。”
“范公子你放心,我绝不会连累你,我与茯苓日落后就离开这里,刘珩绝不会找到你的门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崔姑娘,你这样的人,该好好活着,而我,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我……”范公子眉头蹙起,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将酒盅狠狠地掷在桌上,叹了一口气。
这着实不像他的为人,大概再乐观豁达的人,被命运捉弄,都会产生无力与挫败感吧,我帮他倒满酒,“范公子,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其实,记得上辈子的事。风雨交加的夜晚,电闪雷鸣的夜空,风声凛冽的城楼上,我躺在刘珩怀里,我们身边围着士兵,可我的眼中只看得到一片殷/红,那是我的血,我知道这是真实发生的,这不是梦,那些疼痛都是真实的,伤口的疼痛,和我的心,我心中的怨愤,要将我的胸脯撕开一个裂口,奔涌而出。刘珩解下了他的腰带,同我腰间被染成血色的腰带系在了一起。
“我的心悲痛到了极点,却每每在漆黑的夜里发不出声。这就像,明明知道噩梦的结局,却不能醒来,连动一动手指都不能,我生命中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都在向命定的悲剧结局划落。”
“范公子,你知道我为什么怨愤吗?刘珩为了我差点丢掉性命,他说他喜欢我,说他会放过崔家,我以为我可以改写结局,可是他为什么不放过我,要将这所有的折磨都重写一遍。
所以说,都是命,都是天意。范公子,你一定觉得我疯了,可是我说的都是真话,即使只有那么一瞬间,我相信了刘珩对我的承诺。那个曾亲口告诫我,不要对他心存情义,还跟其他女人柔情蜜/意的人。如果我现在就死了,是不是就算作逆天改命了,或许我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一股寒意从我的胸中升起,呛得我喉头哽咽。
范公子道:“别说傻话,你还有百年好活。可我,崔姑娘,你把我当作朋友,可我却未必够资格做你的朋友。或许,你听了下面这些话,会恨我,厌我,后悔认识我,可是,我不想,一直骗你到死。”
我摇摇头道:“我怎么会恨你呢?”
范公子淡淡地道:“如果我告诉你,当日去皇宫的刺客中就有我,我的目的不仅是刺杀皇帝,还有金吾将军崔嵬,你还会不会说方才那句话?”
茯苓跳了起来,冲到他面前,撕扯着他的衣服撕心裂肺地问道:“为什么要杀我家大公子,你们这些坏人,凭什么一个个都要杀我家大公子。”
时至今日,我已疲于应对老天爷对我的捉弄,我活在谎言中,活得就像个笑话一样。
我的丈夫欺骗我,我的朋友也欺骗我。
我咽下眼泪,颤抖着拦住茯苓:“茯苓坐下,听他说完。”
范公子的脸上浮现出一瞬间的哀色,随即又换上一副淡然的表情,我知道,他也是一个被命运作弄的人,“燕王府那么有钱,王妃,你,就从来都没有觉得奇怪过吗?”
是,我生性不爱在这些俗事上留心,此刻懒得再作答,只是将眼神移向了别处。
他自顾自地说道:“一个皇子,再怎么奢侈,也不该像他那么毫无顾忌地花钱。因为,这间欣月楼便是燕王经营的。”
我这个番邦伶人,是带着家仇来萧国的,我的仇人有两个,一个是九门提督崔文弼,另一个,就是当今的圣上。”
茯苓的一声惊叫打乱了我的思绪,恍惚间,我还以为这是我生命中的又一个噩梦。
范公子犹自讲述着那个故事,将十几年前的战事娓娓道来。
乾化三十六年,回鹘吐蕃联合谋反,镇守关西的定王领兵御敌,几乎已经杀到回鹘腹地,九门提督崔文弼的援军到达,却将定王的八万镇西军尽数歼灭。
定王守关数十载,用兵如神,镇西军铁骑威震大萧,只是定王年迈,军心驰荡,加上几十年来累计的沉怨夙仇,吐蕃和回鹘才会趁机东进。
镇西军以寡胜众,杀回鹘骑兵七万人,吐蕃行军六万人,最后,却死在自己人手里。
父亲带的军队对定王/进行了釜底抽薪的围攻,镇西军宁死不降,战事之惨烈,杀戮之荒蛮,令敌军阵营的范思源父亲都不忍再看。
镇西军如此骁勇,父亲不敢正面迎敌,斩断了定王/后方粮草,耗到他们灯尽油枯,定王带的大萧士兵,几乎是被活活饿死的。
敬仁王皇后的兄长,前丞相王郸主张招降镇西军,反被父亲赶尽杀绝,最后被污为定王叛乱同党,一并处死。
回鹘派了个大臣当使者到定王府上求和,却被中原皇帝作为定王通敌的证人,斩首示众,头颅高悬在城楼之上三日,被苍鹰啄食。
而范思源,正是这个头挂城楼三日的大臣的儿子。
冤有头,债有主,范思源说,他的仇人是我的父亲崔文弼,更是当今皇帝。
范思源愿意暗中协助燕王,只因刘珩答应他,会杀了我的父亲,替他报仇。
范思源告诉我,在萧国和西域的民间,百姓从来都没忘记过这件惨/案。大萧皇帝派的亲军,杀死了皇帝的亲/哥哥定王,手葬了定王麾下的八万镇西忠良。
刘珩果然没有食言,不仅给了范思源亲手杀死父皇、杀死崔嵬的机会,还借着刺客一案,查出了当年的冤情,要彻底为定王,为右丞相王郸翻案。
我可以想象,民间有对那八万将士的死是如何的同情与悲悯。我终于理解了崔嵬跟我说的那句话,父亲这个罪名,是不得不担,否则折损的,是皇室的颜面。
“刘珩是恨我的。”我终于认清了现实,他不仅恨我,更恨崔家,这很好的解释了一直以来他对我的厌恶。他的舅舅,右丞相王郸,冤死在崔家的刀下。他曾经告诉我,父皇不喜欢他的母亲,王皇后是权臣硬塞给父皇的。也许,父皇只是找个借口处死王丞相吧。
父皇为了自己江山稳固,便胡乱猜忌守卫边疆的同胞兄弟,害死直言相谏的右丞相王郸。
我也终于明白了,在我只有十岁的时候,父亲就叫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崔嵬疏远刘珩,亲近刘昶,原来早已埋下了前因。
崔家对刘珩的母亲王家有愧,如果刘珩当了太子,恐怕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王家的冤案。
可是,我却没有半点立场能责怪复仇的刘珩。
父亲带兵屠/杀了那八万保卫边疆的忠勇之士,我替崔家的罪孽感到羞愧,刘珩虽然手段漂亮,但在国事上向来正直,如果不判处父亲这样人死罪,实在是有违萧国律令,更难安抚那八万被冤惨死的士兵。
我只知道刘珩与崔家作对,一直以为他是为了夺嫡大业。却没有想过,父亲是真正的奸/臣。
右丞相王郸,刘珩的亲舅舅,是敢于谏上的忠良,不仅被父亲害死,还安上了一个叛/国的罪名。
“要不要杀了我,我也是崔家的人,把我交给刘珩,或许能保住你的性命?”我心灰意冷,淡淡地对范公子说道。
范思源摇头叹道:“我知道你必当会恨我骗你,燕王安排刺客进宫,未必真的是要杀崔嵬,也更不可能真的容我刺杀圣上,不过,是为了牵扯出十几年前的案子罢了。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绝不会容我活在世上,我命不长久,在死前对你说出实情,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今日戏台那边却没有往日的熙熙攘攘,非常安静,范公子说,戏楼被人包下来了,窗外渐渐泛起星星点点的火光,接着,那火光越来越密集。
“不好!”范思源大喝一声。他从床底的箱子中取出了一个包裹。我认得这个包裹,当日他陪我去宫中跳胡旋舞,我以为是我害的欣月楼的人遭遇刺客受到惊吓,特拿来金银珠宝托老板散给戏楼的伶人,此时却被范思源原封不动地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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