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为庸
他不知不觉走到运河边上,奔腾的河水川川不息,唐逸之忽然觉得心胸开阔,脑中一片清朗,然而还没等他对水抒怀,眼角余光便突然瞥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那人几乎是滚落下马,面上木然,无悲无喜,指尖淌着鲜红的液体,行尸走肉般一步步径直朝着河岸走去。
……陆阖!
唐逸之一时间目眦欲裂,满脑子都是威远侯受刺激太过欲投水轻生——在他们这些名节尊严大过天的文人思维里,遇到那种事……会一时想不开委实太过正常,情急之下,他只来得及大喝一声,见对方身形微顿,连忙合身就扑上去,只想着赶紧把人从哪危险的地方拉回来才好。
陆阖似乎比他想象的还瘦——唐逸之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一点,他抱着怀中僵直的身躯,甚至感觉到有些硌手。
陆阖似乎也很惊讶会在这里遇见他,冷艳的脸上难得显现出些迷茫,薄唇微启,一时却像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唐逸之心脏咚咚直跳,看着他的样子,愤怒后怕竟也慢慢褪去了,心上反泛上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他被自己奇异的情绪吓了一跳,连忙定了定神,才注意到自己还压在人家身上,顿时尴尬得脸都红了,手忙脚乱地滚下去,又伸手想把人拉起来。
陆阖避过了他的手,沉默地起身,站直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晃了晃,他忍耐地提着一口气,闭了闭眼,正好看见唐逸之脸上痛惜的神色。
“……”陆阖脸色一冷,心中微微有些慌乱,却仍撑着架子,摆出一副冷嘲的脸色,“唐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心里气不过,亲自来刺杀本侯吗?”
见他如此硬撑,唐逸之又怎能不明白这事儿实在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他已经对自己刚才情急之下的出言无逊十分懊恼了,现在见陆阖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也便连忙借坡下驴,生怕给威远侯“本就支离破碎”的内心再造成什么伤害。
他想了想,温文尔雅地假笑道:“只是方才见侯爷太靠水边,怕出什么危险,一时唐突了,侯爷莫怪。”
陆阖:“……”
他对着这个一向不屑与自己“同流合污”的大清官笑眯眯的亲切脸着实不习惯,谨慎地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如此,多谢唐大人关心……”
“对了,”唐逸之一拍脑门,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小……那个谁,您家‘那位’还在我那儿,您看是先跟我回去,还是我叫他稍后自己回家?”
陆阖:“……”
不是,我跟你什么时候有这么熟吗?
唐逸之却丝毫看不懂人脸色似的,上来就要牵他的马:“还是一起来吧,正巧有些南方灾情的事要请教侯爷。”
本侯在西北打了三年仗,前几日才回到京城,你负责的这事儿与我有何干系?
陆阖奇怪地看着一脸诚恳的唐逸之,想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沉着脸,用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势试图将莫名热情起来的唐侍郎逼退,可这百试百灵的招数居然失效了,唐逸之看着他的脸色就像看着一只坏脾气的猫……呸!
陆阖被自己的比喻弄得一阵恶寒,忍不住向系统询问唐逸之的好感度。
“嗯……70?”000翻看了一下,一如既往地惊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傅辰桓。”陆阖飞快地理顺了思路,“他出宫以后一定是去找了唐逸之——再加上前期郑巧儿那里的只言片语,他转变态度倒是不算奇怪。问题是,唐逸之是个聪明人,他应该知道‘我’刻意跟他们文官集团拉开距离的苦心,现在又为什么要这么急切地与我交好呢?”
“呃……他很欣赏你?”
陆阖不理他:“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不对劲,现在想想,傅辰桓的上一世,我还没有造反,南方的起义军也尚未形成规模,他就敢拐带当朝盛宠的贵妃出逃——别说他一个从小接受圣贤书教育的文人墨客,这种事,就算是历史上又名的狂士寻常也做不出来啊。”
000开始有点跟不上了:“所以您的意思是?”
“我们不能再以从前刻板的印象看待他了,”陆阖下了结论,“目前我所接触到的人里,唐逸之看似忠正迂执,事实上却最是灵活善变,傅辰桓为人有些冲动的少年意气,却心地纯良又不过分迂善,有上位之风……他们前世之所以失败,缺的只是一个能够征战沙场开疆辟土的将才,而他们自己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一点。”
000:“……”
“你说得也不错,唐逸之很欣赏我,他若这时候开始就有了反心,又从郑巧儿和傅辰桓那儿推测出我的遭遇,想把我拉上船就合情合理了。”
000震惊了:“不能吧?按照世界线,傅辰桓造反至少还是五年之后的事,唐逸之现在当着侍郎年少有为,怎么可能就生了反心?”
陆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对于很多人来说,造反与变革,从来都不是活不下去以后,迫不得已踏上的最后一条出路。”
他一边给000解释,一边深深地看进唐逸之的眼睛,对面面容清秀的书生显得很坦荡,他好不在意身份地给陆阖牵着马,并小心地再为流露出一丝同情或不自在的神色来。
“侯爷?”
“就请唐大人带路吧。”
唐逸之的眼睛一亮。
……
带着傅辰桓从唐家走出来的时候已是夜晚,陆阖抬头看了看漫天星辰,不易察觉地轻轻叹出一口气。
唐逸之比他想象得还要坦诚,也更果敢,他竟然真的在今天就开诚布公地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并且发挥出了超乎陆阖意料的口才。
他抓得很准,半句不提陆阖本人遭受了怎样不公平的对待,只说各地百姓惨状,说王朝如何凋敝,说如何才能获得新生。
陆阖承认,他说的很对。
尽管现在夏挚的壳子里装着展青云,他也不会否认:夏挚绝不是一个适合当皇帝的人,而如今的大夏朝,气数已尽。
本来就算没有唐逸之,在许多年之后,他自己也会走上这条路的。
傅辰桓在陆阖旁边惴惴地跟着,偷眼去看他的神色,不敢说话。
他今天突然意识到,哪怕自己已经重生,哪怕自己前世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遭遇了普通人一辈子可能都遇不到的苦难,可在这两个人面前,自己仍旧尚显稚嫩。
他还记得自己前世是如何被逼入绝境,那些东躲西藏流落江湖的日子……一直到最后,他拉扯起一支义军来,准备正式向这个腐朽的王朝复仇。
可现在不用人说,在陆阖与唐逸之的交谈中,他自己都能体会得到,当年一时一份之下做出的决定,是多草率而没有规划。
那时候戎人刚被赶走,他们满以为陆阖的队伍急需休整,或干脆就觉得夏挚定然不会让他好过,多少也是个鸟尽弓藏的下场,却没想到大战方止,兵丁正杀得血热,而百姓却需要休养生息……其实并不算发动起义的好时机。
后来虽然唐逸之也前来投奔他,那时却大势已成,来不及反悔了。
傅辰桓叹了口气,突然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陆阖偏头看着他,浅灰色的眸子里盛了漫天星光,他顿了顿,又说了那句话:“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