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光船
倘王谢等人——裴大夫已认定王谢身后有一股力量——心心念念是裴家独门的秘笈,那么自己正在撰写的答案……评判虽然不通医理,至少对答案有个大概印象,日后被人一套,以王谢口才和思路,说不定就从一两句话里套出些什么。
就连王谢转身前的那个笑容,也变得不怀好意,似乎在说“啊,终于进入正题了”。
裴大夫冷汗都下来了。自己这么大年纪,怎么能意气用事,此险决不可冒。
若是医馆败了,声名必然大损,若是胜了,王谢堂而皇之进了医馆,自己起初光想着从他身上挖宝,其实却是引狼入室,又没有千日防贼之说,难保哪天不被王谢等人钻了空子。
这明明是左右为难!
裴大夫想了又想,这两难之局,有没有解决之道?
答案是:有。
——弃卒保帅。
既然表面上双方以一名大夫做赌注,那么从约定上做文章 ,医馆寻个由头,输了,不过损失一名年轻大夫而已。
馆里的大夫有两种,一种是本家,祖传,一种是外姓,聘请或求学。年轻的本家没几个,而且绝对没有一个人看过祖传医籍;外姓么,医馆聘请的至少三十岁以上了,二十来岁的都是家境不好,从学徒里挑出好学之人升上来的。
裴大夫打定主意,便长长叹了口气,将快写完了的答案团了一团,慢慢开口道:“重芳,老朽,此局认输。”
王谢停笔一愣,认输?你出的题,你主动认输?这是怎么回事?
全场哗然。
“族伯,您——唔……”裴小妹声音刚刚响起,旁边房匡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馆长深谋远虑,自有安排。你就别再冒失了。”裴小妹这才安静下来。
裴大夫叹道:“重芳,从方才的切磋来看,你也知道,老朽一直以来的题目,答案不是在典籍里有所记载,便是积累大量经验就能答出。”
王谢起身走到裴大夫面前,应道:“确实如此。”
“而重芳的题目,有些似乎就涉及到了独门秘方。”
“不错。”
“以秘方论,双方各有独到之处,对方难以答出不说,若是答对了,难免要追究秘方泄露之责。”
王谢面色不改,问:“裴老先生的意思是?”
“老朽应允医馆与重芳比试,不过切磋交流,眼下看来,重芳的基础相当扎实,再出普通题目,未免是小瞧了重芳的本领,但本家秘方太过贵重,老朽一人实在不便外传。”裴大夫面带黯然,“在一般医术上,既然重芳胜了一局,那么老朽是宁愿认输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治疗普通病人,咱们都差不多,我虽然认输,不是医馆医术不行,而是我有独家秘方,宁可认输也不能公开。
王谢可不知裴大夫心里转了这么多弯弯绕,也不管裴大夫用什么理由解释,他只确认一件事:“那么,裴老先生不仅仅指这一题,而是说,之后也不必出题了?”
“正是此意。”裴大夫道,“老朽恭喜重芳,杏林可是多了一位年轻俊杰。”
“哦?裴老先生,难道舍得一位高足么?”
裴大夫暗想你又纠缠彩头了,这次不能上当,便笑道:“难道重芳反悔?这里每一个大夫,老朽都是心疼得很啊,若不是实在比无可比,也不会出此下策,只是一样——”
“请讲。”
“老朽不是人牙子,大夫也不是下人,人选重芳尽管挑选,但双方可得你情我愿。只要对方同意,老朽并无二话。”
王谢心头一沉,跟他想的一样,这才是最要紧的地方——他想帮裴回,不知道裴回是不是愿意接受。
王谢再清楚不过,裴回看着聪明,其实是个死心眼,认定了就不变,甚至因此郁郁而终,要是对兴安医馆有什么留恋,或者已经认定兴安医馆里的某个人,那么即使自己开出多高的价码,裴回也必然坚定拒绝。
一念及此,王谢微微笑着,低声道:“诚然,大家都不是人贩,自然讲究你情我愿,可是裴老先生,如何安了全馆上下的心?”
王谢所言不假,如果就这么认输,让王谢把人带走,证明裴大夫承认一个大夫的价值还不如裴家的秘方,那医馆的人心也就散了。
“重芳不必担忧。”
裴大夫说完话,看看王谢,又扫了一眼自己带来的弟子和大夫们,温声道:“年纪在十九岁以下的,都站出来。”
人群里乱了一阵,稀稀拉拉走出七八人。有的不情不愿,有的懵懵懂懂,也有一些机灵的,跃跃欲试两眼放光。裴大夫再看看人群,大部分弟子的表情是震惊,小部分是面无表情。
裴大夫顿了顿又道,“秋城弟子也算。”
又走出二三人,裴回也在其中,一张小脸儿紧巴巴地强自镇定。
裴大夫面带微笑,站起身来:“王大夫虽然年轻,但是在医道上的造诣,大家有目共睹。而且双方自愿,有不愿去的,并不勉强,愿意去的,不算带艺另投,背叛师门。大家都是青年俊杰,将来的中流砥柱,趁着年轻,博采各家之长,更易增长医术——自然,恐怕你们对老朽宁愿认输,也不公开独家医典之事,心中不豫。可是从方才的比试中也能看出,王大夫手中,也有不少独门典籍,老朽看来,并不输于兴安呐。况我馆与王大夫平素没有过节,更无宿怨,两家并不交恶,又各有所长,正是学习的大好时机。大家日后造诣,恐怕还在老朽之上,前途无量啊。至于老朽将秋城一脉算上,也是一视同仁,希望秋城子弟也能获此良机——重芳有所不知,秋城兴安的历史,比春城馆更为悠久,也更有底蕴,毕竟秋城馆,是裴家所开第一间医馆,这些子弟,个个都是良材美玉,人中龙凤。”
这番话下来,就将赌胜一事,化为了相互学习互通有无,又解释医馆不是不看重大夫,而是还有更好的发展机遇,解决了众人对他“重秘方而轻人”的不快。另外,也是向王谢暗示,秋城的大夫医术更高明,你最好中意秋城的。
再看众人的脸色,果然缓和,那站出来的十来个人里面,倒是有一大半都露出笑脸来。裴大夫说得对,两家又不是翻脸为仇,换个地方而已,说不定还能干得更好呢。
> 王谢听了,心里稍稍松口气,面上笑道:“多谢裴老先生抬举,那么,在下可以开始挑选了么?”
“自是可以。”
王谢心里恨不得拉上裴回就走,可是表面功夫必须做足,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用心。况且看裴回表情是迟疑的,他就更不能急着指人。
裴大夫给了他台阶,他自是投桃报李,再想想自己为了裴回弄出这么个场面,还无辜牵连到裴小妹,未免有些对不住人家。而且这摊子铺得太大,对自己没什么好处,自己一向喜欢闷声发大财,目的也是跟燕华安稳悠闲过日子罢了,有些小名气可以,跟大医馆闹僵,就是不智之举了。
沉思片刻,王谢微笑着扬声道:“裴老先生一片苦心,知道我新立医馆,名声不显,人手不足,便用比试之法,助我扬名,实在感激不尽。王谢在此谢过!”说着,对裴大夫躬身一礼。
兴安医馆众人愣了,裴大夫愣了,王谢这话说得真诚无比,礼也行得郑重无比,任谁也听不出讥讽反语,反而是给他们捧了一个大大的场。
王谢又道:“实话实说,我这边是新人新馆,但确如裴老先生所言,在下手里确实有一些秘方医典,其中之一‘三息散’的功效,大家也都见到了。因此在我医馆里,也不会亏了大家。”
这又是给众人一剂定心丸。
之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就在裴大夫和王谢前后几句话里,转眼变成一派祥和了。
见众人虽然不解,但明显高兴的神色,王谢这才向站着的十来人道:“裴老先生也说过,大家都是你情我愿,不知有哪几位是不愿意到我这边的,请站到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