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光船
“啊?这个——”裴回惊慌得两只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赶紧上前一步扶住燕华,“燕华大哥,您折杀我了,这、这么郑重……”
王谢在旁一挑眉,正色道:“容翔,你是正式行礼,因此燕华正式答礼——好了,客套就这么开头一次,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们这就回家。”心头暗喜,燕华肯说姓名,还行了这么个平辈之间的文士礼,那就已经不把他自个儿当下等人了,这也是承认自己之前的言语——他是家人。
不过,能让燕华用这么文雅的书卷词句自我介绍,倒是意外收获,说不准慢慢就能解了他另一个结……嗯,裴回,干得好,以后要好好利用,多加利用,大力利用。
裴回并不晓得王谢心里已经打着算盘,准备这样这样,或者那样那样压榨自己了,他现在以为自己果然知道了燕华的秘密,又是感动又是紧张,说话语无伦次:“哦,好——那个,柳大哥,啊不对,燕华大哥,您放心,我在外面不会叫错的。还有,您别笑话我,我真没学过这么正式的礼,特别的那什么……受宠若惊,对对,叫受宠若惊。其实……其实我小时候没读过几天书,就认了几个字儿,名字和表字都是后来央学馆的先生起的,他当时便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全背下来,遇到像燕华大哥您这样,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就照背,省得出丑。可是,可是这样跟我回礼的,只有您一个,我、我、小人是不是上辈子积德了……”
听他连“小人”的自称都冒出来,燕华清浅一笑:“容翔只认识几个字,便从学徒做到大夫,凭着这份毅力,以及大夫的身份,这礼可以受。之前没有人回礼,想是因你还是学徒的缘故。况且,此礼算不得重。因我长你几岁,对你回的是平辈之间,长兄答谢幼弟之礼。你不必担心,既然少爷说了大家是一家人,日后自然再不用这些虚礼,不会让你尴尬了。”
“那就好……”裴回见燕华对自己也是语气自然,态度亲切,心里又是一暖。
他这个人,因为童年失了双亲,别的孩子撒娇耍赖时有娘亲疼爱,淘气惹祸时有爹爹出头。而他,全没有,东家蹭一口饭,西家蹭一口饭,就这么晃荡着,羡慕别人家的天伦之乐。
后来年纪大一点更懂事了,一是脸皮薄怕打扰别家,二是看见别家父母子女相处又心酸难过,他想干脆一个人,找个长期饿不死的营生算了,看见医馆招学徒,伙食全包,学费可免,只要日后在馆里长期挂牌行医。他靠着识字和认真,从一名见习学徒做到正式学徒,最后如愿当了大夫。这些年来裴回都是一个人挺着,多难过多高兴的事都没人分享,累了病了自然也是自己扛,做选择没有人指点,决定了没有人评判,因此身边只要有人对他好,他就会想法子努力回报,说白了只不过想从中汲取些温暖而已。
之所以老实勤快,兢兢业业,也不过是想让别人对自己有些好感,能喜欢自己罢了。
于他来说,王谢,甚至春城,起初和他没有半点干系,但一个陌生人,能对他说出“感觉亲切”这四个字,天知道他当时心跳得多快。而且王谢对良医的理念也与他的相似,还有兴趣也相仿——他接触不到贵重药材,而经络就长在自己身上,医术便以针灸为主,渐渐也成了爱好。
那时候裴回真是想偷偷找王谢聊天来着。
可惜前些日子不得空,好容易后面可以自由行动,王谢又要和医馆切磋,裴回怕自己耽误事,不敢过去。其间在路上匆匆遇见,最多点头而已,他深感惋惜。又想到春城秋城相隔千里,以后见面怕是难了。
裴回不呆,只是死心眼。十一师兄房匡不似旁人和他说话时冷冷淡淡呼来喝去,他便收拾东西跟着房匡过来春城。其实他心里明白,有他没他都一样,这是十一师兄的讲话习惯,对泛泛之人都客气,而他偏偏抓着一点不放手,就是自我安慰还有个人对自己好,而不去想里面到底有几分是真的特殊。
外界风评良莠不一,但医术委实高超的谢少爷,一见面就对自己温和亲切,还很善解人意,给面子不让自己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尴尬,又在众人之中毫不犹豫选了自己,这样从未有过的温暖贴心,你说,裴回有什么理由不会动心?
王谢在场中问到有谁不愿留下时,裴回真是挣扎了很久。
他敢因为一点虚假的温暖,不顾完成每年贵的吓人的诊金定额,毅然跟着队伍来春城,自然也敢因为一句亲切的话语而留。
他想留下,但是给王谢添麻烦,就不是他的本心了。自己一年诊金不足,不过多留一年,可是与兴安医馆有合约在身,五年学资暂且不论,违背合约还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偿还。王谢对他再好,也没有给他花钱的义务,他不能拖累人家,是以选择了“不愿”。
——可是有谁知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事,竟然落到自己头上!<接下来的事,无论是聊天,还是一起吃饭,这两个人态度,更是裴回始料未及。带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对待一个出门很久之后回来的小弟弟。
一直到躺在客房柔软的床上,裴回都觉得是在做梦,可又不对,因为大腿上已经被自己掐青了,这么疼都没醒,那就是真的吧。
赶紧睡赶紧睡,明天要跟着一起打拳练功。
……或许,他可以再早起一点儿,去烧个水,或者打扫打扫庭院?还有,自己是不是也该学着做饭了?
“少爷,以后容翔就住这里么?”王谢卧房,燕华伏在床上低声问。
燕华很少主动提一些问题,王谢不是他腹中的蛔虫,不知他的想法,但只要他有疑问必然要认真思考作答,闻言停了手里换药的动作,忙问:“是不是你觉得不自在?那我叫他明日便走。”
燕华连忙道:“燕华绝非此意,容翔他孤身一人,挺不容易的。”
在三人回来的路上,燕华也听到了,裴回童年时父母双亡,就是个没人疼的孩子。晚上在一块吃饭,王谢给他夹个菜他都感动得跟什么似的,自己冲他笑笑,王谢就低声说“他脸又红了”。加之对于自己,裴回也很是亲近,听他语气除了一开始的紧张,之后就是喜悦,甚至有些小小的……依恋?
燕华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只不过在少爷说裴回很清秀就是太瘦的时候,无意说了如果不怕自己一双手,能不能摸摸看,裴回就赶紧凑到跟前,抓着着自己的手放到他脸上,而自己觉得有趣,顺便摸摸他的头,还拍了拍,仿照少爷平日的语气说了一声:“裴回乖,听话,太瘦了一定要好好补补。”
之后裴回待自己就像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比少爷有过之无不及,周到得连少爷都开始吃味,偏裴回振振有词:“重芳大哥,您说了过一阵子要给燕华大哥治手指,要我帮着照顾,我这不是先练习着么?还是,裴回哪里做得不对了?”弄得少爷声音听起来酸酸的:“以后燕华习惯你照顾,我怎么办……”
裴回和少爷关系真好,是不是?自己也很喜欢有这么个小弟弟围着打转,要是让他搬走,他嘴上定应承着没问题,可是心里还不一定怎么想。裴回身在异乡,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好留他一个在外。
王谢在燕华身后,看不见燕华脸上的神色,想了想,试探追问:“那,跟我在一起不方便?”想想也是,他那一段非常糟糕的过往,恐怕让他很难习惯和人长期同居一室。
燕华不敢回答。
因着裴回睡在客房,他便第二次在王谢床上歇了,只不过感觉已然完全不同。
上一次王谢烧得昏迷,他下身又怀着不便,虽上了床,也怕出什么意外,担忧得不敢合眼。此次则完全没有顾虑,王谢给他治伤,把他都看光无数次了,而且两个人还有过肌肤相亲,再加上燕华对着王谢惟命是从,还有什么必要矫情?
可是他也有点怕。
——倘日日如此同塌而眠,他定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了,真是……不忍心又舍不得。
他一不说话,王谢心思转了几转,笑道:“燕华,我记得,你之前住的那间小破屋子,不是空着呢么。”
燕华身体微僵:“嗯。”
王谢抚着他的背,道:“那么总管大人,准不准许把已经捂热了的钱袋子拿出来,将那间房翻修一遍?”
一场赌局,有人欢喜有人愁。
王谢当真将二百两全部押上,一赔五的比率,除去赌场抽头,拿回八百多将近九百两。押他胜的人不多,不过苏掌柜那边的江海和东方管事两人心情显然非常好,洛大夫走时更是满面红光哼着小曲儿,全然没有见血时的虚弱。而苏掌柜和王四掌柜的喜意中,则有一点隐藏的懊悔。
九张银票一共八百五十两,连同三十几两现银一到手,王谢全部交到燕华手上,将燕华之前拿来装钱的小布袋子撑得鼓鼓囊囊。
摸摸实在是搁不下,燕华琢磨着再弄一只口袋,狡兔三窟,银钱也分作两处放更好。他捏着钱袋正琢磨,王谢就调侃:“赶紧放怀里捂热乎点,省得银子还没捂热就花完了。”
燕华反倒有些担心:“少爷,您以后还会不会……去赌?”赌桌如流水,赢钱易输钱也易,他在开场前把所有银子拿出来,甚至表示要当东西下注,是怕王谢信心不足,表示支持之意。如今王谢胜了,若是再像花天酒地那时一样……王谢安他心的方式非常简单,将人一把搂进怀里,贴着他耳朵说:“我只在一种情况下才会赌,那就是有人跟我拼医术——白赚的银子,不要白不要。”
燕华耳根果然飞起一片薄红,点头应是。
听到王谢用下午两人刚说过的话打趣他,燕华侧过头笑笑:“虽然钱袋子还没有捂得很热,可是,准了。少爷要多少?一百两够不够?”
“太多太多,还是给我一半吧……唔,往里躺躺,我也上来了……你觉得我们这般这般……”王谢换好药,吹熄灯火,和燕华并排躺着,慢慢睡去。
黑暗中,一只手平平探出被子边缘,捏住了另一床被子的一点被面。
唇角微弯。
裴回晚上翻来覆去激动好久,才迷迷糊糊合上眼,又不敢睡太沉,一觉醒来觉得没听见平时的嘈杂声,也没闻到油烟味,张开眼看到朦胧的陌生床帐,这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赶紧一个激灵坐起来。
顺手掀开床帐,拖着鞋子下地推窗看,暗叫万幸,天色刚刚有一点蒙蒙亮,起得还不算晚。
裴回匆匆穿好衣裳,收拾好被褥。昨天趁着王谢做晚饭的功夫,燕华领着他走了一遍宅子,将房屋布局大概讲了讲,他才发现燕华在家行动相当自如,直与常人无异,还会偶尔提醒他认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