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刚刚才摆脱晋军来到宣城的兀烈闻声而至,啪地一声双膝跪地,叩头谢罪:“臣护主不利,罪该万死!”
任臻一摆手道:“他遵旨而行,并无失职。”
姚嵩不允:“尚离主上本就不该,若皇上安然无恙还则罢了,如今负伤,若非洪福齐天甚至差点落入敌手,我焉能轻饶?”当下发落兀烈以下,所有护驾的侍卫皆鞭笞十杖,贬官三级,原职待用。
满院子的人默立着听着一记一记的拍肉钝响,却无一人呼痛惨叫,心下都不由悚然。
其实以往任臻与姚嵩二人驭下之际便常常如此一唱一和,你做白脸我唱红脸,姚嵩先责任臻再宠,恩威并施,以此来收买人心——也因此除了慕容氏的几位亲王之外,满朝文武多是内心暗惧这面有春花之色,心有刀斧之利的尚书令。
姚嵩便在这行刑声中命人奉上热茶,第一道便先捧给谢玄:“言公子远来是客,又救了我家主上,姚某以茶带酒,敬公子——侠义心肠。”
最后一句暗藏玄机,字字诛心,谢玄讳莫如深地笑着接过,眉宇间却凝上了一抹晦涩——他自己知道,身为晋臣却相助外人,即便是因为二人有约在先击掌为誓,却无论如何都与侠义二字无关。
任臻忙道:“可以了。子峻,兀烈罪不至此。”
姚嵩这才转头,将这第二道茶献给任臻,轻飘飘地道:“皇上既下旨,便饶了他们。下回再有失职,从重惩处。”
杖责之声当即止了,兀烈等人一瘸一拐地过来谢恩——他皮粗肉厚倒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觉得自己这顿打挨的有些莫名,再细一看面前站着的三个人的神情,再迟钝也都觉出点味儿来了——敢情这是拿他敲山震虎还是杀鸡儆猴来着?!
谢玄欲告辞返京,姚嵩却再三苦留,言天色已晚,城门早关,不如再逗留一宿,待次日他们备好骏马盘川才好上路。
晚上大家伙儿就顺理成章地享受到了一顿豪华大餐以贺皇帝“脱险”。席间尚书令一如平日宫中夜宴一般长袖善舞主持大局,只是众人都是长眼睛的,皇帝老儿一副心事重重食不甘味的样子,谁敢当真欢颜?姚嵩则举筷一指正中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大锅笑道:“合该你们今日有口福,这‘火锅’可是皇上的发明,当年与天王苻坚在军营之中把酒释恩仇,就是靠这投石问路的呢…”
任臻埋头苦吃,恨不得自己也跳进锅里一并涮了干脆。
就一顿饭的功夫,姚嵩已将这小小院落收拾地焕然一新。任臻一个人呆坐在锦缎褥子上——或许是席上吃的太多了,撑得他晕晕沉沉地难受。
姚嵩推门进来,这回手上端着的是一盏消食茶,体贴地递到任臻嘴边。任臻抬头,望进他清亮的双眸里,心中一阵发涩,不由站起身来将人紧紧拥进怀中。
姚嵩轻一挣脱,瞥了一眼门外,抿嘴一笑,悄声道:“你当这是宫里?当心旁人看见。”
任臻不肯放开他的手,他知道姚嵩心里明镜儿似地,却什么也不说,这不说却比说更让人痛苦:“子峻,我——”
姚嵩打断他:“你这般拉拢谢玄,这很好,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比做敌人要好的多。何况接下来两国就要商量着共图后燕,谢玄是东晋最佳的帅才。”
“我与他来往,从无这种考量。”任臻苦笑,“我若是这种利用感情玩弄权术之人,当初也不至会与拓跋珪闹翻了。”
他说地如此坦荡,姚嵩便也平静地听着,等他的下文——抑或是坦白。
任臻鼓起勇气终于道:“我与他一生为友,却也止于为友。”
姚嵩默然片刻,忽而失笑:“你与何人为友,干嘛向我交代?”他伸手抚向任臻的下颔,感受那刀凿斧刻一般的硬朗,痴痴地问:“这么久了,可有想我?”
任臻双眼微湿,忍不住拥他入怀,低头吻上他如云的黑发,哑声道:“恩。”
凌晨时分,任臻敲开了谢玄的房门,果见他已沐浴更衣,整装待发,浑身发散着清冷洁净的水气。
谢玄坐在案边,手中墨阳剑出鞘,映出一片锋利的寒光,他侧头欣赏似地看着这上古名剑,直到任臻走到他的身边,他抬头侧目,挥剑入鞘,一扯嘴角:“来送我的?”
任臻心中五味陈杂,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而起,末了只能轻声道:“幼度,你回江东,必遇险境,若司马元显不肯善罢甘休,我在长安亦不会袖手旁观。”
这是保证要倾国之力来向司马元显施压了。谢玄便弹衣而起,潇洒一笑:“那便多谢了。”
任臻怔怔地望着他,四目相对,尽是无言。最后还是谢玄提起墨阳剑一壁向外走去,一壁环住任臻的肩膀,拍了一拍:“既是英雄豪杰,岂做儿女情态?你那日说过的,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你我沙场再见。”
任臻看着谢玄翩然而去的背影,忽然叫住他:“幼度,这些天我说的每一句话皆肺腑之言。若此生有幸,有朝一日能与你放马南山,共浮大白——我任臻幸甚何之!”
谢玄驻足,却没回头,只是遥遥抱拳过肩,珍而重之地一拱手,朗声道:“君愿为伯牙,吾自当为子期——高山流水,此生不改。”
晨曦薄雾中,姚嵩缓缓步出阴暗的角落,望向那背道而驰的两个人,完美无缺的面具第一次有了一丝松动——你可知,我从来就不是一个雅量大度之人?你可知,我已退无可退再无后路?姚嵩忽然捂住唇,俯下身无声地剧烈咳喘起来,半晌过后,他将手拿开,掌心里晕出一小滩嫣红。
一旁紧跟着的亲信见他居然毫无预兆地旧病复发,大惊失色地正欲叫喊,却被姚嵩一记凌厉的眼刃止住,他搀着人挺直了背,终于缓下一口气来,冷冷地吩咐道:“即刻着人跟住谢玄,从此以后他在建康的一举一动皆要密报于我——今日之事不得外传半句!”
第131章
谢玄谢绝了燕人的护送,执意孤身回国,在长江对岸迎接他的是率领八百北府军士的刘裕。
对于刘裕能猜中他的心思而在此守株待兔,谢玄并不意外——这个长于卒伍而富于心机的年轻人向来聪明果敢,必是听说了他单骑闯关之事,恐他再遭人暗算,便特地带兵前来等候。
谢玄翻身上马,握紧缰绳的那一瞬间,他才真地定下了这些天来一直游移飘荡的心神——他是谢氏家主,北府之帅,东晋的水陆兵马大都督,谢玄。然而他还是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随波潋滟千万里的滚滚长江,心底仿佛掉落了什么,被呜咽的江水席卷吞没,带到了天涯海角。
刘裕冷眼旁观,敏感地察觉到了不过一别十日,谢玄眉宇间的细微变化,他驱马前行,与谢玄并肩:“都督意欲何往?”
谢玄头也不回地道:“回建康。”
谢玄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低声劝道:“京城局势未明,西府不怀好意,都督还是照原定计划前往京口大营吧。”
谢玄咱不知他的言下之意——就算符宏毒害安帝之事与他没有确切关系,但他毕竟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要挟“奉旨缉凶”的乌衣营统领将军庾楷,司马元显明摆着会借此生事,而只要他避入京口大营,就算朝廷想要追究,又有谁敢向十万北府军开口要人?
谢玄却一摇头:“司马元显是借皇后之名追查此事,我须得回京给他们一个交代——安帝虽已脱险,却还在病中,我若对皇后凤诏都置若罔闻,京中难免有人见风使舵改换门庭,欺她孤弱了。”
刘裕一愣,似没想到谢玄居然是为护持王神爱而执意回京,情急之下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马缰道:“皇后娘娘毕竟是一国之母,再怎样她在深宫之中也不至出甚大事——都督须为自己打算!只要回镇京口、坐拥北府,便是翻天覆地也无所惧!”
这话掷地有声地一出,震撼三军,却又隐隐点中了众人心意,不约而同地勒马不前,等候谢玄的表态。
谢玄轻描淡写地向后扫了一眼,又转向刘裕,忽然声音一沉:“本帅初创北府之时就曾立下军规,各级将领无权擅调兵马,须有皇上圣旨或本帅兵符批文方可成行——刘参军,这八百儿郎奉的是何人之命离开京口军营?”
他知道刘裕胆敢在人前如此强硬,必是因这八百军士乃是他的私人,故而一声令下即可调动,但说到底,是一种越级擅权——北府军战力冠于东晋,难免出些骄兵悍将,譬如大将刘牢之在他的默许之下出镇彭城后,所带领的北府军就渐渐自成一家。但在他眼皮底下,刘裕还能培植起自己的亲信势力,此人果然不容小觑。
刘裕怔了一下,随即滚鞍下马,叩头谢罪:“是末将挂心都督安危,擅离职守越权调兵,请都督责罚!”
谢玄见刘裕心思缜密一点就透,知道自己的敲山震虎业已见效,便也见好就收,不至小题大做失了军心,当即微微俯身,执鞭抵住他的手肘抬他站起,淡淡地道:“本帅知你忠心可用,只是此风断不可长——你、我、诸位将士,皆为国朝之兵,而非一家私属。”
刘裕自是唯唯而诺,他翻身上马,望着前方谢玄策马驰骋的潇洒身姿,觉得他所熟悉的谢帅又回来了——是啊,谢家宝树乃东晋的中流砥柱,怎会生变,怎能生变?
江左诸郡行将春回大地,塞北草原尚是飞雪连天,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亦如往年一般开始“猫冬”,骁勇善战的匈奴男人们暂时放下武器,跳下战马,回到自家帐篷里与妻小团聚数月,这也是一年难得可以懒散安逸的太平时日,待到开春牧草丰美之后,他们才会再次跨上膘肥体重的战马,度过阴山,南下中原,劫掠一番再携带大量的战利品退回草原——自汉以来,这个称霸草原的彪悍民族便年复一年,世代如此。
匈奴骑兵风驰鸟赴、倏来忽往,每每在中原王朝闻讯派兵前来他们就已悉数撤退,而他们对除了草原之外的广袤领土大好河山也并无长据固守的野心,久而久之,除了汉武帝这般穷兵黩武的强硬皇帝,只要这周而复始的劫掠闹地不算过分,中原王朝的统治者也懒得理会,更别提主动出击平灭匈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