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当然,时移世易,如今的大草原早非匈奴一家独大,除了匈奴的四大部落——刘氏、独孤氏、贺兰氏、铁弗氏之外,还有一个新崛起的鲜卑人拓跋氏。(注1)
这拓跋氏雄踞敕勒川,名义上是西燕的藩镇,听命于慕容氏,实则这三两年里早就自成一国,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势力,实力为塞北诸雄之冠——四部匈奴之中势力最大的刘氏早在数年之前便很有先见之明地与拓跋氏联姻结盟,并在拓跋珪的支持下,在今年秋天刚刚吞并了相对弱小的铁弗氏,得到了上千头的牛羊,他们的单于刘显不由大为得意——在只知放羊牧马的匈奴人之中,有几个头领能有他的识人之明?贺兰氏是拓跋珪的母舅家,只能和拓跋珪绑在一起,不算什么;独孤部是被打残了被迫依附拓跋部,也不算什么;唯有他是在拓跋珪刚进敕勒川的时候就起兵拥护,还把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嫁给了这个少年英雄,听说刘氏刚因诞下了他的长子拓跋嗣而宠冠一时,为了表示对这位岳父的尊重,拓跋珪与独孤部单于牛川会盟之后,还顺道携礼前来拜望——有这么个强悍的女婿做后盾,放眼整个塞北谁还敢与他刘显作对?
今日整个刘部匈奴的青壮年都齐聚一堂,翘首以盼地等待亲见草原的传奇人物拓跋珪。刘显亦难得收了骄横之心,与他的阏氏早早地盛装打扮了,在大帐里等着。
只是不知何故,拓跋珪一行迟迟未至,为他准备的欢迎仪式与丰盛筵席亦不断推迟。直到夕阳将下,才有几个拓跋部的骑士踏着一地将化未化的残雪飞马来报——拓跋珪一军离开牛川后因带着六百头牛羊做见面礼,行路迟缓,故而姗姗来迟。
刘显闻讯大喜,忙笑道:“贤婿既如此费心,便是等等又有何妨?”一面命人带这几个报信士兵下去好生吃喝伺候,一面赶紧着人准备迎接拓跋珪。
黄昏转暮,整个草原都陷入一层将明未明将暗未暗的寒雾的时候,远方终于有一大片模模糊糊的黑影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来了!来了!”人群起了轻微的骚动,直到看见了赶在最前面的那一大群牛羊时,这份骚动忽然激越成了热烈的欢呼。然而就在此刻,几道几乎微乎其微的爆破声传出,却很快被这份欢声雷动给吞没。
下一瞬间,牛羊群被驱赶着猛地撞进人群,情况顿时失控——有人奔走有人躲避,匈奴人开始自相踩踏乱成一团。
此时又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怎么有穹庐着火了?!”引得不少人后顾围观,果见后方有好几个帐篷接二连三地起火燃烧。
“快救火啊!”男人们挂心自己家人,更是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惊叫之声响彻云霄,整个会场闹成了一锅沸水之际,拓跋氏的骑军神兵突至!
拓跋珪一身金甲,如猛虎下山一般带着千军万马疾冲过来,在先前潜入刘部的内应的纵火配合下,狂风骤雨、狼奔冢突!毫无准备的匈奴人有如待宰羔羊一般被鲜卑军队肆意屠杀!
遮天战火映入冷酷的眼眸,瓢泼热血溅上刚毅的下颔,拓跋珪追风逐日一般在乱军中如出入无人之境地不断挺进,摧毁了一道道仓促布起的防线,惊雷似地劈至仓皇欲逃的刘显的面前,长枪一展,封住了他最后的退路。
“拓跋珪!你这阴险无耻之徒!你对的起我的女儿——”未完的话音被冲天而起的血箭击散,残破的身躯狠狠地栽倒在地。拓跋珪则纵马一跃,将刘显的首级挑上枪尖,他享受似地看了一眼血污满面、死不瞑目的“岳父”,嗜血地勾起唇角:“你的江山都是我的,何况女人?”
随后他将长枪高高举起,于军中策马奔腾,山呼海啸般地昭告着他又一场吞并之战的胜利!
这场并无悬念的战争在子夜之前结束了,拓跋珪踏着一地的残肢断臂,被一群骄兵悍将簇拥着走进了刘显奢华无比的王帐。他眯着眼看了眼壁上高挂的全张白虎皮,这是刘显当年杀父弑兄夺取单于之位的时候,下臣奉上的贺礼,全族引为祥瑞。拓跋珪嗤声一笑,抬手一把扯下虎皮,掷于榻上,而后缓缓坐下——亲兵齐齐跪地,同贺大捷。
数十年来手执牛耳的刘部匈奴一朝被灭,拓跋珪得牛羊劳力无算,至此终于彻底统一了整个草原,真正成为塞北之王。
然而就在他还在清点胜果之时,留守盛乐的贺兰隽一封急报便送到了他的案前。拓跋珪展信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后燕慕容垂忽然发兵,御驾亲征,进军并州,一路披靡,如今已经攻下平城进逼盛乐!
两燕对峙多年,领土犬牙交错,拓跋珪作为西燕布下的一枚楔子直直插入北疆,直接威胁后燕国都中山,但慕容垂多年以来警戒有之却一直按兵不动,怎会在此时忽然发难?如今精锐骑兵已悉数被他带离盛乐,守备正是空虚,如何抵挡的住号称“不败”的慕容垂的大军?没想到他刚刚征服了河套以东的大片草原,慕容垂就要趁机端了他的老巢!
更叫他诧异的是,如此大事,为何他事先一点风声都没听说过——难道慕容熙对他也起了二心?
他寒着脸掷下战报,霍然起身:“全军启程,回救盛乐!”
其实此事却着实怪不得慕容熙。莫说他使晋失败,铩羽而归,目前很不受慕容垂待见,就连后燕太子慕容宝都被瞒在鼓里——慕容垂亲征拓跋部乃是临时起意的应变之措。盖因西燕与东晋合并攻下川蜀之后已经正式结盟,转眼就要对后燕正式开战,既不可免,不若先下手为强,抢先折断西燕的北翼!
鲜卑铁骑冠于天下,若论单兵作战能力二者不差上下,但慕容垂早已知道拓跋珪不是个简单人物,并不敢托大轻视,假手于人,故而趁其倾巢出动向西北扩张之际,采取闪击战术,亲自率领嫡系精锐部队,辎重尽舍,日夜疾行,攻城拔寨,迅捷无比地占据了并州中北部的大片土地,包括拓跋珪为制约后燕而兴建的军事前哨——平城。
中卫将军冯跋踏着一地残雪回到军营,将身上浸透了的血衣剥下,露出一身坚实雄浑的肌肉。今日一役,又拔除了拓跋部的一个军事堡垒,距离盛乐只有不到三百里的距离了——若能攻下盛乐,定叫那拓跋珪成丧家之犬!
思绪一荡,他不觉又想到了尚在中山的那个人。自被东晋逐出建康以来,这位河间王殿下的处境便大不如前,他自己倒看的很开,完全不为失宠而忧惧,叫冯跋担心不已。但冯跋自个儿前些日子又莫名其妙地卷入离宫纵火案,被暴怒的太子构陷下狱,鞭长莫及也难照拂到这从让人省心的王爷,若非此次皇上亲征要用他,只怕他还未必能这么快就重见天日。
这次随驾出征,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对慕容熙知会一声,也不知他会不会生气…冯跋苦笑了一下:慕容熙当然会生气,却只是因为他不肯将此次征伐拓跋珪的计划告知——他的喜怒哀乐,从不因他而起。
所以,此番他更是咬着牙,死了心,血战连天就为了要和拓跋珪死磕到底!不仅为了自己可以再掌兵权,被慕容垂提拔重用;更是为了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连根拔起,灭了慕容熙这段不容于世的前生孽缘!
一时亲兵入帐,禀道:“皇上召见将军。”
冯跋知道是要他述报军情,这位英雄一世的马上皇帝在战场上事必躬亲,即便有些小战役非他指挥,战后也都要召人详询因果以判断军情态势。当下换了件干净的武袍,他脚不沾地地赶往慕容垂处。
慕容垂亦是一身轻甲,端坐帅帐,身边一个亲兵正侍奉他进药。慕容垂抬眼见冯跋入内,便不耐地将药碗放了回去,随手斥退,直叫冯跋上前说话。冯跋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一面口角简利地报告战事,一面看向他的君主——立国十载,这位戎马一生的昔日战神已是须发皆白,近来又舔了些许不大不小的病症,虽依旧威风凛凛,但细细看去,当真比前些时日更显老态了。
慕容垂侧耳听毕,略点了点头:“好,盛乐已无险可据,我大军纵马可至。兵贵神速,明日凌晨,三军饱食一餐,即轻装上阵,一天之内,兵围盛乐!”如此一来,还在阴山下敕勒川围剿匈奴的拓跋珪便是长了翅膀也难以赶回来布防——到底年轻气盛又野心太过,不是励兵秣马想着征伐复国么?朕就先灭了你的“故都”盛乐,叫你从此有家难回!你拥兵数万,又已见疑于慕容冲,他无论如何不会接纳你这么一大帮虎狼之师为祸关中,届时,你,走投无路,又当何去何从?
说到底,慕容垂对拓跋珪忌之却也惜之,到底爱他的将才,这些年来始终未曾熄了招揽之心,只是此人天生反骨,难以降服,他深惧如当年苻坚一般养虎成患,故而从不肯对人透漏半句。
慕容垂如此煞费苦心反复思量,又觉丹田之内气息紊乱,喉间作痒,掩饰性地重咳一声,他开口道:“盛乐之战,便由你做前锋吧。”
冯跋闻言大喜,磕头谢恩——若拓跋珪不及回防,镇守盛乐的只有一个贺兰隽,鲜卑军队素来善攻不善守,如何抵挡的住成武皇帝慕容垂亲率的精锐大军?拿下盛乐指日可待。而此时随驾出征的不乏跟随慕容垂多年的宿将老臣,他没想到皇帝竟会将这份头筹大功指派予他一个军中新锐!
慕容垂抬手命他平身,又看了他一眼,别有深意地道:“可知朕何以如此重用你?”冯跋再轻狂也知不会只因为自己作战勇猛,当即垂首摇头,慕容垂缓下一口气来:“你与熙儿交好,所以太子一直视你为眼中钉屡次陷害,朕岂能不知?太子气量狭小,恐即位之后未必容得下熙儿与段妃,此战若能灭了拓跋珪,拿下云中川,你便可恃功晋升上将,将来…也可做那队孤儿寡母的倚仗,让太子不能轻易下手…”
冯跋没想到慕容垂深谋远虑防微杜渐至此,近日虽日渐疏远段元妃母子,实则心中还在牵挂他们,慌忙俯身道:“皇上春秋鼎盛,大可从长计议!”
慕容垂又重咳了一声,撑着双膝缓缓站起:“是啊,朕必须春秋鼎盛,否则,朕若撒手,慕容冲必会如洪水猛兽一般,将朕的这片基业吞噬殆尽…”冯跋听他说的不祥,正欲再劝,忽见慕容垂前行数步,忽然浑身一僵,随即踉跄着向前栽倒,哇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皇上!”冯跋扑上前扶住慕容垂,被吓地几欲魂飞魄散。“不可声张!”慕容垂低喝一声,“传军医一人入帐,绝不能走漏风声。”冯跋见他面色镇定,想来已不是第一次咳血了,心下不免惶然——慕容垂连病都不敢病,强撑着主动出击,皆因他自己知道,他的几个子侄辈中,怕已没有能压制住拓跋珪的帅才了。
冯跋赶忙应下,又看着随军太医金针刺穴,参汤灌喉,一番忙乱之后慕容垂果然强行又恢复了精力,面色红润双目矍铄,又恢复了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度。兹事体大,冯跋自然不敢张扬,次日照计划全军拔营,蜂拥蚁聚一般朝盛乐杀去,但他心知肚明——物极必反,后燕危矣。
兵临城下,贺兰隽的抵抗极其激烈,盛乐攻防战打地甚是艰难——这也在慕容垂的预料之内,拓跋珪以复兴代国为名,聚拢了不少遗民旧属,方有今日的万千气象,若富有象征意味的代国“故都”盛乐陷落,对立足未稳的拓跋部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但盛乐才重建三年不到,城郭不广城墙不坚,慕容垂不惜一切代价地连日猛攻,又派后军四处劫掠,坚壁清野——困守孤城的拓跋军在后燕优势兵力的重击之下又能坚持几天?而为了对付日夜兼程想要赶回来的拓跋珪,慕容垂发兵之后即已命其子赵王慕容麟北上阻击——他俩也算是老对手了,慕容麟即便拦不住这头猛虎,也必能拖缓他的脚步。
燕军的尸体在城墙下一层一层地垒起,整片冰雪大地都被染成血红,慕容垂不为所动,继续重兵压阵——城外血流成河,城内只会更加惨重——乱世征伐,从来都是一将功成万古枯。
然而就在此刻,派出去的斥候急急赶来回报——并州的黄河东北岸出现拓跋珪的军队,距此不过两百多里!
拓跋珪不是被绊在了河套地区,怎会分身有术、神兵忽至?!这一惊非天小可,慕容垂当即捂住胸口,跌坐于榻,闭目顺了许久的气,他方才咬牙切齿地道:“上当了,拓跋珪留在河套交战的大部队是为了牵制慕容麟的军队,他自己只带少量精兵趁黄河冰封,绕道了我们的后方——”
冯跋亦忧道:“他想与盛乐城里的贺兰隽内外夹击,逼退我军?”
慕容垂缓缓摇头:“他…不是为解盛乐之围而来,而是冲平城而去。”冯跋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他们攻下平城之后并未分兵驻守,为求进军速度,连粮草辎重都不带就赶来盛乐,拓跋珪夺回不难,届时他便可以以逸待劳,占据平城一带封锁燕军的退路,就算他们攻破了空城盛乐也闯不过拓跋珪的防线回到中山!而拓跋珪只要待中路的主力部队打退慕容麟赶来会师之后,三军齐发,缩紧包围,便可聚歼孤军在外弹尽粮绝的慕容垂!
好一招置诸死地而后生的绝境反击!冯跋思前想后,也出了一身白毛汗,登时求救似地望向慕容垂:“皇上…我们…当如何应对?”
慕容垂双目通红,一字一句地道:“在战局未溃之前,退兵。”
“皇上!”冯跋急了,一把跪下,劝道:“盛乐就在眼前,贺兰隽撑不了多久了,此役胜利在望啊!”
一场战役的胜败整能与整个战局的得失相提并论?!慕容垂剜了冯跋一眼,忽然有一丝暗红自唇隙溢出,触目而惊心:“传朕旨意——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