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云暮
副将当即领命奔走,徒留冯跋跪在慕容垂的面前,这暮年帝王转动着昏暗的眼珠,带着力不从心的愤恨:“若朕年轻二十年,何惧与之血战一场!”
二十年前,他还是苻坚最器重的大将,待天王一声令下,便可旌旗十万斩阎罗——然而如今呢?他复国功成,龙登九五,却已垂垂老矣,患得患失。世人谓他不败,那不过是因为如今的他一人身系后燕国祚,不敢败,也败不起。
人之一世,争有如白驹过隙,是非成败转头空。
盛乐残破的城门带着凝滞的沉音缓缓地打开,贺兰隽形容枯槁双眼泛黑、战袍之上血迹斑斑,踏着一地残尸红水他策马驰出,在刚刚到达的援军前勒马站定。
为首的将领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贺兰将军怎么会弄地如此狼狈?”
“盛乐全城苦战,死伤十之八九,自然比不得沮渠‘将军’如此光鲜。”
昔日的张掖公,北凉的掌权者哈哈一笑,反复听不出贺兰隽话中的讽意——或许他听出来了却也不在意,反正世人皆说他寡义廉耻天性凉薄,那他又何必在意世人的评价?沮渠蒙逊得意洋洋地道:“拓跋珪尚未到达云中,若非我施计相援,只怕你全军上下连同这‘代国故都’都已被慕容垂碾为齑粉了!”
慕容垂只怕退回中山后才会知道拓跋珪其实还在漠南与慕容麟交战,却已是失了战机、悔之晚矣了!当日打着拓跋珪旗号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黄河东岸佯装要进军平城的乃是他沮渠蒙逊——竟然当真就惊走了生怕全军覆没的慕容垂,退兵回撤,从而解了盛乐之危。他舔了舔唇,哼了一声:“慕容垂老了!又或者天下英雄无论谁当了皇帝,都不敢再做亡命之徒。”
这一点,倒是没人比沮渠蒙逊更适合诠释了,当初他将自己的亲儿子,北凉国的幼主推出去挡住西凉军队的铁蹄,自己则趁乱别路逃遁,谁知半路上又遭遇拓跋珪的拦截,沮渠蒙逊眼见打不过又逃不掉,于是二话不说,降了——从此之后他便一直被拓跋珪留在军中,隐匿至今。或许,也正因为他极度惜命,才能将慕容垂此时此刻的心境想法,猜测地这般通透。贺兰隽对这个反复无常没心没肺的降将一直心有芥蒂,却不得不承认沮渠蒙逊果然奸狡,竟当真诈兵逼退了来势汹汹的慕容垂!但他嘴里依旧冷冷地道:“大帅在黄河以南的宣武郡设镇置兵,又以你为将统领五千精兵,就是为了遥控并州与云中二地,若有万一,骑兵朝发夕至,立刻便可从侧翼策动支援,这是大帅英明神武、未雨绸缪——更何况你投营多年,难道不该有所建树?”
拓跋珪眼中精光微闪,面上却还是没皮没脸地嘻嘻一笑:“是呀~承蒙他还看的起我,我自然该好好表现一番~不如,再让慕容垂回来,咱们和他明刀明枪地干一场?”
慕容垂当然没有回来,因为五日之后,拓跋珪便击溃慕容麟,率领大军回到盛乐。贺兰隽带领着仅剩的百名残兵剩勇出城郊迎,只喊了一声:“大帅——”便双目含泪,跪倒在地。
拓跋珪虽是代国末代王子,拓跋鲜卑头领,却不许人叫他可汗、单于,时至今日,他还是西燕皇帝亲封的骠骑大将军。
他望了一眼残破不堪的城楼和支离破碎的城墙,城外更是白骨盈野、血流漂橹,不少随军出征的将士家属都在这场惨烈的战争中尸骨无存,打惯了胜战的拓跋军中弥漫起低落悲怆的情绪。拓跋珪在马上低下头去,漠然地对贺兰隽等人说了一句话:“我拓跋珪定要后燕军民血债血偿!”
贺兰隽闻言一愣,尚未及详思其意,拓跋珪便道挺直了背,扬鞭策马,呼啸而去:“立即上奏朝廷,我军将不日出征,与后燕决一死战!”
随着这句铿锵有力的话一字一字地砸在硝烟未散的千里赤地之上,北中国对峙多年的两个慕容燕国之间,终于爆发了最后的决战。
注1:刘显其实是匈奴独孤部的单于,他的女儿的确嫁给了拓跋珪;刘卫辰是匈奴铁弗部的单于,他的儿子刘勃勃后来改了名,就是大名鼎鼎的赫连勃勃。他俩先后败亡于拓跋珪。历史上本无刘部匈奴,只是自八王之乱前赵刘曜立国之后,匈奴豪强多爱冠以刘姓,所以这边将两位刘先生合二为一,好理解点。
第132章
姚嵩啪地一声将奏章扣在案上,怒道:“拓跋珪越来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他区区一个藩镇居然敢先斩后奏,率先向整个后燕国挑战!”
任臻自然知道姚嵩为何不快——慕容永的兵马还在秦岭西南的巴山蜀水未及撤回——这可是西燕帝国的精锐主力。而拓跋珪为报家园被毁之仇胆敢悍然宣战,就意味着经过这么些年的不断扩张四处征伐,他手中的总兵力几乎可以与整个燕国分庭抗礼了。虽说当年拓跋珪入京请罪,任臻调他镇守北疆,防备后燕,实际上已是默许他割据草原恢复故国了,但一直矢志横扫六合天下一统的姚嵩怎会甘心咽下这口气?
“如今…拓跋军已成了与后燕决战的主力部队了。”任臻叹了口气,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调慕容永的骄骑军速回关中。只怕慕容垂不会只出一路兵马应付拓跋珪,须防他进军关中。”
“你还是要支持拓跋珪提早打这一场生死之战。”姚嵩横了他一眼,任臻苦笑道:“两燕之战迟早爆发,而且不能同五年前一样靡费军饷草草了事,我总不能对自己人袖手旁观吧?而且现在就算我们退,慕容垂只怕也不肯退了。”
姚嵩冷冷一哼,也知道任臻所言非虚,后燕外交失败就一直厉兵秣马积极备战,谁都没有报一丝和平共处的妄想——两个慕容,只能有一个嫡传正朔。他忽然扫了任臻一眼道:“战事一起,按照盟约,东晋也须派兵过江北上,进攻后燕在河南的领土,届时那位‘言公子’想必可以离开建康这是非之地,重掌兵权了吧?”
任臻尴尬地一笑,其实他一回长安就立即派遣使者前往东晋,名义是追究乌衣营统领将军庾楷对燕使狂妄不敬之过。事已至此人去巢空,司马元显无奈之下也不想川蜀再出什么乱子而影响他“收复失地恢复帝室”的掣天大功,果然不敢得罪西燕,便只得将庾楷问罪贬官,连带着谢玄与其他明刀明枪公然对抗的罪名都一下子变成了维护两国邦交的无奈之举,先前几乎等同聚众叛国的罪名一下子消弭无形。只剩下一桩符宏投毒之事却被司马元显死咬不放,就连苏醒过来的安帝在王皇后的陪同下亲自向司马元显求情,却也被司马元显以谢玄“举荐符宏入宫伴驾在先,看管不力致人逃脱在后”为由一概驳回,硬是将人牵连在内,扣在建康不放。
在建康混了那么久,任臻可知道司马元显那点龌龌龊龊的破心思了,原本还觉得这样也好,司马元显再为争权也不至对谢玄下狠手;如今怎么想怎么不待见,司马元显那帮工于心计没有下限的,难保不会对人使出什么腌臜手段来。如今若是战火重燃,谢玄势必要回镇京口指挥北府的,不就可以顺势脱离虎口了?
他此时满心里只望谢玄不要再因当初救他而被连累至今,倒真没什么旁的念头,此刻见姚嵩眼神中带着七分戏谑三分气恼,心里一动,忽然伸手将人拉进自己怀里,抱了个稳稳当当:“帮咱们打慕容垂,不让谢玄出马,难道让司马郎君自个儿上场?他打战选将跟都选妃似的,他愿意我还不不愿意呢~”姚嵩扑哧一笑,随即见任臻正深深地望着他,不由羞恼地反手一推,意欲挣脱,嘴里道:“你能强他几分?还不放手~”
谁知任臻铁钳似地就不松手,箍地紧紧地,还是一个劲儿地痴痴看他,末了忽然低声道:“子峻,我知你先前是真地恼我,只是强忍着不说,我看的出来你心里不好受——你身子不好,有什么心事千万别闷着,就是气我骂我揍我都使得,就是别怄坏了自己。”姚嵩愣了一下,没想到任臻会主动提起这茬儿。任臻则低下头来,抵上他光洁的额头,呼吸交缠,休戚与共:“子峻,任臻是个大混蛋,从来只会惹你生气,你可还愿意爱这混蛋一生一世?”姚嵩垂下眼睑,蝶翅一般的睫毛扫过任臻的鼻梁,他低咳一声,忽而抬手在任臻肩上重重一捶,任臻一声闷哼,还是生生受了,当他再度扬起手来之时,却被任臻一把攥住,拢在手心反复摩梭,姚嵩抬起头,却正好迎上他压下的双唇,如一张天罗地网严严实实地覆下,他已无处可逃。
任臻耐心地在他的唇上柔柔吮舔,细细描绘,极致缠绵温存却毫无情、欲之色,姚嵩忍了半晌,终于还是迟迟疑疑地微启双唇,任人长驱直入席卷一切。
任臻压着他轻轻倒向床榻,松开唇后,右手还紧捉着姚嵩的手腕不放:“…都开春了,怎么还是这般手脚冰凉?往年不至如此啊…”
姚嵩忙一把抽回手来,拢在袖中,随即咬住下唇,含怨带嗔地瞪向他:“孤零零呆在未央宫大半年,你叫我怎生火热地起来?”
任臻听他如此风情的埋怨,不由地又笑了,他低头见姚嵩面泛桃花眼含秋水,当真是令人魂授色予,忍不住又含住他的唇珠啄了一啄,将人搂地死紧,蹭着他的脖子无意识地呢喃道:“子峻,宝贝儿,你要好好地陪我一生一世,咱说好了的…”
情思噬骨,姚嵩瞳仁微缩,顿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他勉强定了定神,抚向任臻的长发,轻声一笑:“只怕要陪你一生一世的人太多…”任臻抬起头来,捕捉他的双唇,将那未尽的话悉数堵在喉间。
不日,燕帝慕容冲加封拓跋珪为“龙骧大将军”,并南征大元帅,正式向后燕下达战书,拓跋珪随即联合漠北漠南各个臣服于他的部落,于盛乐废墟歃血为盟,发动联军十万,率先自平城南下,进军中山。出乎意料的是,后燕成武皇帝慕容垂面对来势汹汹矢志报仇的拓跋珪大军,并没有亲自应战,而是正式任命太子慕容宝为主帅,赵王慕容麟为副帅,将鲜卑步骑八万自马邑出塞迎敌;范阳王慕容德则率殿后部队一万,负责押送粮草等后勤工作。
慕容垂轻视拓跋珪后生晚辈所以不屑迎战?姚嵩轻一摇头:“慕容垂知己知彼方百战百胜,不可能如此骄横——只有一个可能,他无法出战!”
任臻心里一动:“慕容垂病重?”可若果真如此,中山必定大乱,他们安插在敌都的眼线怎会毫无消息传来?姚嵩则笃定道:“后燕看似人才济济大国泱泱,实则派系林立,各有盘算,整个国家的安危兴亡全系慕容垂一人,慕容垂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一定会封锁自己病重的消息以稳定人心——所以,慕容垂不是不想战,而是不能战!”
任臻大步流星地走到沙盘前,枯眉凝思半晌,忽然拍案道:“燕军精锐已悉数被慕容宝带往漠北,其他地方的军备想必就相对薄弱,东晋北府军已依约过江攻打河南,既如此,我便同时发兵,进攻河北直取邺城!只要邺城一下,后燕的赋税富庶之地便悉在我手,便等于断其后路,届时再与河南的晋军合兵一处,北上夹攻中山!”
邺城乃前燕故都,这么多年来都落在并非嫡系的慕容垂手中,若能一举夺回,自然可在声势上压过敌人。可也正因如此,后燕防守邺城的兵马也绝不在少数。姚嵩颦眉道:“邺城乃后燕副都,守将乃辽西王慕容农,在慕容垂诸子中也算一等一的将才,咱们的主力部队还没撤回关中,谁能远征河北?”
“就是因为现在叔明的骄骑军还没回来——就算回来,骄骑军劳师远征总也要休整一番,才堪作战,所以慕容垂才更断定我们没有余力此时在中路对他们宣战——我要的就是他放松戒备的一刻!”
“你…你要亲征?”姚嵩愣了一下,这计策确然胆大妄为却不失出奇制胜之处,只是一想到任臻又要带兵出关,他便直觉地想要反对,“你说事不宜迟兵贵神速,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才刚刚开春,各地征集的军粮还未及汇总过来,如何调配大军?”
任臻道:“你的均田制在境内已推行数年,东征途中各个郡县各个坞堡皆存有余粮,我行军途中可一并筹措,又有何难?战机转瞬即逝,待叔明还军关中,慕容垂必也做好了准备,再打就更添难度了。”
姚嵩往日运筹帷幄也是从不因循守旧,一贯奇招迭出,此时却不知怎的心烦意乱,总觉得过于冒险,但他更知道任臻的性子是拘不住的——天下有哪一个皇帝,龙椅都没坐几天,成日里南征百战,东行西游的?
似猜出了姚嵩的心意,任臻忽而握住了他的双手:“子峻,因为有你,我才敢放手一搏;只要有你,长安便万无一失。此役至关重要,若能得胜,中原一统,十年之内便不起干戈——所以我想速战速决,此后便可常伴左右不再分离,可好?”
姚嵩怔了一怔,首先想到的便是——难道任臻只想统一中原而止步长江,不欲挥师南下,收复江东?又或者说,至少是不愿在那个人还在晋为将的时候,与他兵戎相见?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转瞬即逝,姚嵩微微一笑,点下头去:“好。”
任臻雷厉风行,点兵五万出函谷,沿黄河东征后燕,一路上攻城拔寨,势如破竹,不出三月,原属后燕的晋城、长子、潞川相继告急,西燕军队挺进漳水,与邺城隔河相望。
与此同时,东晋军队也过江北上,由彭城、京口两路出击,先后攻占河南滑台、南阳,许昌城守将不战而降,东晋两路大军会师许昌,稍事整顿,即进军洛阳。
当是时,除了北路军拓跋珪的十万兵马与慕容宝的八万步骑厮杀云中战局不明之外,后燕国山西河南一带大片领土相继沦陷,慕容垂出生入死打下来的偌大一个后燕国,已然狼烟处处,千疮百孔。
就在所有人都误以为慕容垂当真病入膏肓无法顾及国事之际,邺城城门大开,三万龙城精骑遮天蔽日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前线,与西燕军队隔漳水列阵而峙,统帅三军的正是本应卧床不起的后燕开国皇帝慕容垂!
一时众将皆惊且惧,原来慕容垂这些时日的隐忍,皆是为了调辽东龙城军入中原参战——任臻做了这么些年慕容燕国的皇帝,从无数典籍上看到过龙城军的威名,自然知道这支发祥于白山黑水间的彪悍军队——当年慕容氏不过是鲜卑族栖息在龙城这个弹丸之地的一个小小部落,就靠着三千龙城卫血战经年,最终一统辽东挥师南下,占据了半个中原建立了前燕帝国。所以后来的历代燕帝皆以龙城为“龙兴之地”,更是大大扩张了龙城卫的编制,千锤百炼之下的龙城军也长期驻守辽东,算是为忙于中原争霸的燕国留一条后路——前秦灭燕之时,若非当时的皇帝、慕容冲的皇兄慕容暐举措失当,调龙城军东征高句丽,造成后继无力退守无路,只怕前燕并不会那么轻易就被苻坚吞并。
慕容垂当然不是亡国之君慕容儁。
任臻也从没天真地以为慕容垂会坐以待毙,放任他们长驱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