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生蔓野
谢忌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从久远如斯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他看着沈归穹,声音甚至带着浅淡的笑意,说:“所以谢遗才更加心疼我。”
“嗤。”沈归穹眸中闪过一丝嘲讽,“你以为他是真心?”
谢忌面上神情显露出几分微妙来。
他想起了谢遗对他生出的杀意。
沈归穹道:“你不妨猜猜谢遗最喜欢的那个孩子是谁?”他的话语中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丝如嫉妒一般的险恶意味,教谢忌听得一愣。
谢忌自然不至于偏听偏信沈归穹的一家之言,然而有些事是做不得假的。他抿了抿唇,深深看了沈归穹一眼,拂袖而去。
这一夜发生的事,谢遗并没有察觉。傅宸在他的药里加重了安神的分量,因而他比平时更加容易入睡,睡得也更沉。
次日清早,傅宸来探望谢遗,身边还跟着无忧师太的爱徒静若。
有静若在场,有些事自然是不能随意谈论的。谢遗就靠着软榻,慢悠悠和他们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静若嗅到了室中似有若无的芬芳,问谢遗:“沈五姑娘是养了什么花吗?好香啊。”
谢遗牵着袖子遮住了唇瓣笑,声音雌雄莫辨:“不是花,是香料。”
“沈五姑娘果然爱香。”一个声音传来,打破了三人之间尚算友好的气氛。谢遗抬头看过去,站在门口的是多日不见的微生子羽。
江湖中人与朝廷鹰犬的关系向来是不合的,谢遗如今住在陈珂这儿,到没想到他能这样轻易来见自己,不过他来的缘由,谢遗是能猜出一二的。
静若一见微生子羽便心生不喜,面色冷凝地道:“你是谁?来此做什么!”
微生子羽却不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谢遗,道:“数日不见,沈五姑娘的身份与之前,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
谢遗细长的眉微微蹙起,便有一种楚楚不由自主地从眉目间流泻而出,很难有人想到这是个伪装成女子的男人。
“您是什么意思呢?”
“并无什么意思。”微生子羽缓缓走进来,目光冷然地看着谢遗,“我来此,只是有一事想问问沈五姑娘。”
“您请说。”谢遗道。
“昨日齐王遇刺身亡,你可知道?”
谢遗轻轻歪着头看向他,似乎对此很是奇怪。半晌,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嘲讽意味:“这等事……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果真对此毫无所知?”微生子羽紧紧凝视着他,目光明亮如被霜雪洗过,执意要从谢遗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只是,从季沧云的死就能看出来,眼前这个人从来都是薄情寡幸的。而今“她”面对秦王身死的消息,也只是当做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江湖传闻,面上除却些微的惊讶与嘲弄,再看不出其他。
谢遗轻轻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神情渐渐微妙起来,反问道:“莫非我该知道些什么?”
“这倒不是。”微生子羽矢口否认,道,“只是……”
他一语未竟,已经被谢遗打断。
只见这位昔日的花魁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睇着他,脸色平静得近乎淡漠,问:“大人是在怀疑我吗?”
第64章 破春寒
微生子羽被他这样看着, 心下生出些怪异之情,想也不想便忙辩解道:“自然不是!”
“既然不是,为什么又要来问我呢?”谢遗说完这句话,又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一副伤势还没有好全的模样。
微生子羽看他脸色苍白,不禁蹙了蹙眉,话到嘴边, 又改成了这样:“那人武功高强,怕是为了追寻鲛珠而来,还请沈五姑娘多多小心。”
“鲛珠与我又有何关系?”谢遗淡淡道。
微生子羽道:“只是为防万一罢了,而今江湖中想要得到鲛珠的人可不少。”
“哦?”谢遗轻轻眯起了眼睛, 一种介乎于清与魅之间的奇异气质, 在幽伽的香气里缓慢浮荡开来,“既然如此,不如将之毁了, 也省得再起风云。”
没等其余两人开口, 静若已然赞道:“好主意!”
谢遗都没想到静若会这样附和自己,只听静若道:“一件东西,既不能惠及天下, 反要教天下众生皆因它的缘故受苦楚,这样的东西算什么宝物?不如及时毁去的好。”
坐在一旁的傅宸闻言, 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
微生子羽也怔了怔神。
只见静若面容平静, 眸光肃然, 显然不是将这番话当做玩笑讲的。
谢遗用袖子遮住了唇, 轻柔地一笑,他看向静若,眼眸中流泻出几分赞叹之色,说:“说的好。”
“确实是很好。”傅宸用扇柄敲了两下桌面,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慢慢道,“若是鲛珠可以在天下人的面前消失,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只是恐怕不是谁都能如你想的这样的。”
静若觉得毁去来的好,可是武林中那许多豪强却不是这样想的。
微生子羽听他们说的兴起,不由冷冷出声打断:“大内失窃的宝物,怎么可以落入草寇手中?”
谢遗抬眸看向他,漆黑的眼瞳盛着意味不明的情绪,“只是恐怕,那位所想的,就是落入草寇手中啊……”他的声音至末尾,轻得宛如呢喃,却又忽然一笑,“谁又能料到呢?”
静若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心惊。
“何必想那许多?”傅宸轻描淡写地想要带过这一话题,对谢遗道,“而今你好好养伤才是要紧。”
他这番话落在静若和微生子羽耳中似是在劝谢遗安心养伤,可谢遗和傅宸却心知肚明,这是在劝谢遗收手,不要再找鲛珠。
可是这又哪里是谢遗想要收手,就能收手的呢?
谢遗收敛了笑意,森长浓密的睫羽翕动着,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
微生子羽的目光从谢遗的脸上移开,有些不自在地望向四下,却被地上闪过的两道细弱的光芒吸引了注意。
那是……
他脸上神情微变,却又在转瞬间敛去。
微生子羽缓步走过去,慢慢蹲下了身,从地上捡起了那根段成两截的缝衣针。
“微生大人是在看什么呢?”身后,略微低哑的女音换换传来。
微生子羽不动声色地将那两截断针收入了掌心,道:“无事。”他站起身,瞥了坐在桌边的谢遗一眼,眸光复杂,“在下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语毕,径直转身离去。
谢遗有些惊讶于他竟然就这样离开了,却也没出声挽留。
微生子羽走后,静若与他们聊了半晌,也提出了告辞,谢遗微笑着与她道别。
直到少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谢遗才听见傅宸施施然开口:“虽说这主意是不错,但是提出主意的人,谁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在暗指谢遗提出要毁掉鲛珠只是一个谎话,毕竟,最想得到鲛珠的莫过谢遗。
谢遗垂下了眼帘,脸上神情莫测,半晌才道:“你与他们果然是不同的。”
与他结缘的三个孩子,沈归穹至情至性却桀骜难驯,谢忌看似乖巧却喜怒无常,唯有傅宸不会轻易为人左右,可堪大任。只是,即便是傅宸,偶尔也会让他头痛啊。
傅宸听他提到“他们”,不由拧眉:“谁?”
谢遗声音柔和,却有无形的腥风血雨隐藏于期间,“他们比不得你,何必知道?”他微笑起来,看着傅宸,沉静如黑夜的漆黑眼眸中暗流汹涌。
像是终于打破了那一层温柔的伪装,褪去了所有的善良,变得冷硬无情起来,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天真柔软。
“谢遗,”傅宸叫出他的名字,面容肃然,“你这样做,可是发自内心?”
“……我不知道。”谢遗轻声道,“我不知道是否是发自内心。只知道,若是不做,我良心难安;只是做了,仍旧是良心难安。”
他一辈子都活在这样无奈的处境里,被爱情、被使命、被愧疚、被过去驱赶着前行,直到如今,满口谎言。
“只要你想——”傅宸张了张嘴,有些话被衔在唇齿之间,百转千回,终于倾吐出来,“我可以将现在的一切结束,带你走。”
谢遗定定看着他,雪白的面孔上是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微妙神情,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又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吸引人的奇珍异宝。
白白忍不住叫了谢遗一声:“宿主!”
谢遗眨了一下眼睛,突然回过神来一般,对傅宸道:“你倒不如告诉我,鲛珠在什么地方。”他的声音冰冷,如浸霜雪。
傅宸说不出话了。
谢遗道:“你不肯说,我却有一个猜测。”
第65章 破春寒
“天机谷既知晓此物不详, 想必皇家也是知道的。”谢遗声音柔和而冰冷,像是从料峭寒涧中传出的凛冽的风,“既然知道,必定不会随意留在身边。”
傅宸脸上笑容不变, 只是捏着扇柄的手指下意识婆娑着,他看着谢遗,眼中传递出“您请接着说”的意思。
“当日我请季沧云偷窃鲛珠, 对他的实力自然信任。只是,他去了大内一趟,带出来的却并不是真的鲛珠,这叫我困惑良久。”谢遗抬眸与傅宸对视须臾, 又低下了头去, 道,“再后来,有关鲛珠的种种流言传出, 虽有我在其中的推波助澜, 但究其根源还是起自大内。所以,我便懂了。”
傅宸用扇子抵住了下巴,徐徐问道:“所以, 谢先生既然知道那些事不过是无稽之谈,为何一定还是要得到鲛珠呢”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问谢遗这个问题, 可是谢遗从未正面回答过他。
听傅宸这样问, 谢遗不禁笑了, 施施然道:“我早就说过, 我势在必得,无关其他。”
傅宸轻轻阖了一下眼睛,没有再做声。
“倘若我为帝王,得知鲛珠不详,或许会将此物镇压在前朝皇陵,至于是否要再伪造出一个假的,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现如今,江湖中人人都想要得到鲛珠,倘若鲛珠真的在前朝皇陵,于那位而言,他所想的,恐怕是——纵然鲛珠真的落入了江湖,被掘的也不过是前朝的皇陵。”谢遗说到这,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怎么也想不通的事,拧眉道,“只是,他又怎么能笃定,被掘的会是前朝的皇陵呢?”
“你确实猜对了大半。”傅宸眸中情绪复杂,声音涩然地道,“我本想阻止你,只是有些事,无论如何也会来的。”
谢遗迟疑片刻,道:“当年我便很奇怪,你身为天机谷少主,身边自然有天机谷精锐护持,纵然是被三十多位高手联手追杀,也不至于那般轻易就……”他顿了一顿,未尽之言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天机谷内部确实是有些不合的,傅宸也不瞒着他,道:“两派。以谷主一派以为,天机谷当延续历代的规矩,平衡江湖和皇室之间的关系;另一派则以为,天机谷当与朝廷练手,收服江湖。然而当初我遇刺一时,至今也不确定幕后推手是谁。”
谢遗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却轻飘随意:“若是可以收服,也勉强称得上是不世之功了。”
傅宸面上露出几分嘲弄,嗤笑道:“江湖若是可以被收服,那便不是江湖了。”
谢遗想了想,觉得在理,“说的也是。”
傅宸抬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浅啜一口,才慢吞吞开口:“此事有的人在其中推波助澜功不可没,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就要亲自跳出来了。”
谢遗却道:“也许用不了他出手。”
“嗯?”傅宸有些困惑。
谢遗施施然开口:“陛下也会迫不及待,借用这件事来洗清自己。”
齐王身死的消息渐渐传了出来,再也压不住风声。在场唯一的活口,是齐王的通房丫鬟怜奴,只是六扇门找到她的时候,她早就疯了。
疯子的话,可信吗?
微生子羽站在破庙前,听那少女神态痴癫地说着胡话:“皇上……他要杀王爷……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鲛珠……鲛珠……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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