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当时银止川只觉颇为感兴趣,想知道是谁能作出这样的藏头诗令莫必欢儿子终身不得入仕。
可后来仔细想想,他才惊觉自己身边带了个何等危险、掩藏着锋芒的人物。
“你是个挠起人来颇有些疼的小东西。”
银止川道:“但我不在乎。”
他眯眼,与西淮漆黑的眼睛对视:“因为我也是个很坏的人。”
“——就像我不满‘进则功高盖主,退则辱没门风’,不肯为盛泱的君王提起枪。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驱使我,控制我……!”
西淮看着银止川看似不羁放浪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放在这夜色中,就像在这黑寂的瞳仁中藏着一头蛰伏欲跃的青龙。
西淮看着这样的银止川,却倏然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悲凉——
他就像一个独行者。
倔强地执拗地对抗着君臣论议,“臣为君死天经地义”的古旧训条。父兄觉得他不谦恭,是家中顽劣的幺子;世人骂他放浪不知忠义。
当然,最痛苦的也许是他的独活。
为家国君主热血以赴的父兄蒙受冤名死了,最叛逆不羁的小儿子却留存于世,孑然一身。
“那后来呢?”
西淮问:“你打开了那把枪匣,你得到了它么?是不是真的拥有了它,就会成为天下众将之首。”
“被我爹没收了。”
银止川笑笑,却不以为意道:“他说我心术不正,不配拥有那把枪。就藏起来了。他说我何时想通,愿为盛泱的疆土生死相赴,再交给我。后来,他们就都死在沧澜了。”
“所以你现在也不知道那把枪在哪儿?”
“不知道。”
西淮觉得有些奇异:这样一把世代相传的濯银重枪,谁拥有它,就拥有了天下众兵。代表着绝对的尊荣和权柄,银止川竟然不知道它在哪儿!
“总归也没有我愿意为他提起濯银枪的人。”
银止川漫不经心说:“放在何处,我也并不关心。”
西淮微微无言。
“天色不早了。”
喝完了最后一坛酒,银止川将瓦坛往下随手一扔,问西淮道:“我送你回去么?”
西淮本在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才抬首。
他不会轻功,要从这屋顶再下去,也相当不是一件易事,当即道:“多谢少将军。”
银止川携他细腰,足尖一点,又如方才上来时那样,将西淮送到了庭院地面上。
“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回去了。”
西淮客客气气道:“少将军饮了不少酒,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银止川漫漫一笑,不太经心的样子。西淮不让他送,他也就不送了,但是却也不想回去:
“我再看一会月亮。”
西淮点点头:“好。”
银袍轻逸的少将军再次凌空而起,跃到屋脊上,就这么枕着自己的手臂,合衣躺下。仰躺着注视寂寂夜空,与勾子般的弦月。
西淮走过了拐角,遥遥地听见身后传来吟唱:
“天地苍茫兮,以白骨铺疆。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我越千山见大江,与子同袍展眉兮,不为射天狼。
美人青丝总白发,悲喜赋予杯酒兮,也无故人回望……!”
第68章 客青衫 15
关于镇国公银家的传闻,一共有三个。
其一,是说银家练有死士,十万兵甲,藏于天下。
任何人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是什么身份。但是一旦当他们集结,就有推城覆国之能。
其二,是说银家的幺子银止川,是盛泱王室最提防的“杀破狼”三星之一。
他现在纨绔放浪,是尚未觉醒。一旦到了绝境,走投无路的境地,也许就会激活命中星宿,对盛泱造成极大威胁。
其一和其二加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但谁也不敢去真的尝试。
斟酌再三,盛泱王室们对银止川,也就只敢这么金玉鼎食地供养着,只求他千万一直这么纨绔下去,两厢互相相安无事。也不敢轻易去下杀手。
至于其三,就是西淮昨夜刚探听出来的,银家有一柄传承下来的濯银重枪,银止川是那个将它破开封匣的人。
只是不知道这柄枪现在在哪儿。
这三个传闻单看时都觉得荒谬,但是若串在一起,又突然好像都在隐隐互相关联着。
……若银止川真的是那个能得到天下之兵的人,那么他的星宿定然不平凡。关于“杀破狼”的传说极有可能就是真的。
而后天下之兵统领天下之将,“十万死士”也绝非毫无痕迹可循。
西淮看着自己整理在素白宣纸上的讯息,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他初被银止川带回府时,每一次相处都不由自主地想杀了他。
他盯着银止川的咽喉,视线无数次从那里若有若无扫过去,想将匕首劈进那处皮肉时的感觉。
为此,他哪怕自己也活不下去了,也值得。
……但是,“那个人”却限制着他,要他给银止川酝酿最大的痛苦,令他感受生不如死的滋味。
可是,他也许并不是为自己考虑吧?
西淮想,他只是为了得到盛泱,所以银止川还一时不能死而已。
从那天和银止川在屋顶喝过酒之后,就一直在下雨。
天好像破了一样,不断地漏下雨来。
淅淅沥沥的,将院内的青石板都沾染得潮湿滑腻。
西淮推开窗,看着庭院中沾满了雨水的草木。翠绿而青碧。
雨风携着寒气,吹在西淮单薄的里衣上,西淮感觉凉浸浸的。
站了会儿,他关上窗。
下午的时候,却还是发起了烧。
“西淮,西淮?”
银止川听下仆禀告后过来了。
他在西淮的面颊上轻轻拍了拍,西淮却完全不应。
他病秧秧地躺在那里,脸颊烧得嫣红,手脚都是滚烫的。
银止川去碰他,他也没有反应,好似完全昏迷了过去。
及至银止川把他抱到怀里,往西淮的额头上敷凉毛巾,他才极轻地睁开眼,瞟过银止川一眼。
但很快,又极短暂闭上了。
“怎么烫的这么厉害。”
银止川蹙眉:“去请大夫了么?”
小厮答:“请过了,只是还未赶来……”
银止川皱起眉头,小厮们也不敢吭声。
床上的人倒是低低呻吟了声,喃喃说道:
“冷……”
银止川给他掖被,然而掖完,将人盖得严严实实了,西淮却还是哆嗦。
他满身都是汗,一直昏迷着,在梦里说寒冷。
“哪里冷?”
银止川看着西淮紧闭的双眼:“府里最厚的被子都盖上了。再捂你非得捂出痱子来。”
然而西淮却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下午西淮公子在窗前站着,吹了会儿风,没想到就病成这样了。”
小厮愧歉说:“我们应当给他披件衣裳的。”
然而吹一会儿风,就病成这样,也实属叫人想不到。
——只因西淮被俘后,服用过“那种药”。
那之后,他就和半个残废差不了多少了。
他比旁人变得更容易风寒,也比旁人更容易染病。
永远成了飞不出樊笼的困鸟。
银止川看着西淮烧得殷红的唇和眼梢,无奈地在他额头探了探。
“你叫什么西淮啊……”他苦笑说:“叫西施得了。”
然而此时,西淮深陷于梦中,什么也听不到。
他只不住地轻喘着,微微仰着脸,像一条即将干死的鱼,胸腔极弱地起伏着。
露出来的半边左手,是完全没有血色了的苍白色。
他好像深陷于某场早已过去了的陈旧回忆——
那是沧澜城破时,兵荒马乱的一夜。
他手心里黏黏腻腻,死死地牵着姐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