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西淮一怔,抱着狸花小猫,来不及躲避,就背过身,将小猫护到怀里——
马蹄踏起四溅的泥水,就这么一下子尽数染到了他的素白薄衣上。
西淮再转过身来时,侧颊上也染了些许。
“哈哈,倒真是个美人胚子。”
宫门那头的守卫起哄大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评头论足道:“脸上溅了泥水也我见犹怜,可真是天生当婊子的料……!”
西淮默不作声,小狸花在他怀里龇了龇嘴。西淮却轻抚了抚它的头,低声道:
“倒也不必生气。”
“猎人从不会被微小的田鼠激怒,是么?”
他轻声道:“我们只需记住这怒气,但不必现在就为它跳脚。”
西淮的目光往宫门投去,朱红的高大铁门还未闭合的缝隙里,他看着那遥远的,高高在上的殿宇。
总有一天。
他在心里沉默且无声想:总有一天,他会叫这惊华宫内最高贵不可触及的殿宇倾覆,一一为他倒塌。
……
从惊华宫回去之后,西淮与银止川好几天都未再碰面。
他本就是个随心恣意的主儿,银府又大,要碰上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只有一日,天阴沉沉的,西淮在院园里乱走,看见远处的一个屋檐上有一人喝酒。
“……银止川?”
西淮走近了些,不确定开口。
夜已经很深了,云层郁冷而阴沉,天际只有一弘遥远的弦月。
银止川身边放着数十个酒坛,有些已经见底。都是上好的“桑梓归”。
他的发很凌乱,回过头来看西淮的时候,瘦削的脖颈线条干净而利落。
他眯了眯眼,对西淮勾手:
“上来喝酒?”
西淮没有飞檐走壁的功夫,银止川就下来了一趟。
他足尖轻点,搂着西淮的腰,将他一起带到了高处。
西淮耳边有风轻飘飘掠过的声音。
“这次可以放宽了心喝。”
银止川随手拎起一坛,仰头饮尽。
酒水凉凉的,顺着的他滚动的喉结淌下,落进银白缀着金线的衣领里。
银止川随手擦了一把,懒洋洋的神色像个休憩的豹子,看着西淮别有意指地说:“没有人下什么不该下的药。”
西淮知道他说的是在望亭宴上的事,笑了笑:“银少将军不喜欢,往后我也不会再做了。”
“你真是叫我意外。”
银止川打量着西淮,挑眉:“你在府上不是见我一眼都要跑么,怎么还会给酒动手脚?”
西淮也并不回避,只望着这除了一轮皎白明月什么也没有的夜空,淡淡说:
“因为要活下去。”
银止川看着眼前的白衣人——
他清瘦,冷郁,像一块寂然的寒玉,触手只有一片冰冷。
然而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好像和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质有所违背,生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活下去?”
银止川眯眼。
“我这样身份的人,想要讨好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么?”
西淮问:“为了活下去,我可以付出一切的代价。亲吻,身体,乃至灵魂……都不算什么。否则,若有一日,你厌烦我,想将我驱逐出去,我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但若取悦过你,也许你会因此而心生一些犹豫呢?”
银止川哑然失笑,仿佛无法理解似的,问道:
“活下去就这么有吸引力么?”
西淮淡淡说:“对于从不必担心这件事的人来说,自然是觉得可有可无的。”
“就如同饮着甘露佳酿的公子哥儿,如何能理解在沙漠中行走的将死之人对一杯水的渴望?”
“……”
银止川默然无语,良久,他说:“我觉得活着很没有意思。”
西淮轻笑了一声:“堂堂镇国公府的银七公子都觉得活着没有意思,那想必天下有一半的人都可以死了。”
“你以为锦衣玉食就是快活么?”
银止川摇摇头:“我这样长大,可是却从未感觉到过半分的快活。”
西淮注视着他,在屋顶时,夜里的风比庭院更猛烈。几乎将银止川的碎发和银袍吹得胡乱浮动。
他的侧容看上去如刀削般瘦削利落,有种蓬勃的力量感,又俊朗,又风流。
从惊华宫回来之后,银止川似乎一直在思虑着什么事。
但府里能与他说话的人早已都离去了,只有一些对牛弹琴的小厮。
静了静,银止川果然说:“在盛泱,当你出生在镇国公府,被冠以银姓时,就意味着一世的尊荣和宿命了。”
“……只要你为君王举起战刀,守护家族的荣誉,即便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
西淮点点头,不说话地望着他。
银止川握着一只酒坛,又饮下一口酒。
“所以……我的曾祖父,祖父,父兄……都是为君王提起枪。”
在西淮的注视中,他笑了一下,说道:“在他们看来,死于社稷,死于疆场,是男儿至高无上的荣耀。但是我……却是家族中的异类。”
“噢……”
西淮顿了顿,考虑着银止川此时的想法,斟酌着问道:“怎样的异类?”
银止川弯起嘴角,很轻佻不羁的样子:
“你没有见过十年前的我。”
十年前的银止川,十二三岁,正是最飞鹰走狗的时候。
他在公子哥儿们中是出了名的顽劣,终日逃翘校场的演习,被镇国公亲自去赌场堵人。捉回来捆着拿藤条抽。扰民程度,堪称星野之都一害。
但这样的银止川,却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
“我们银家有一支九尺长的濯银重枪。”
银止川拎着酒坛,随意说:“据说是祖辈随荣耀皇帝开国征战天下时用的。刃锋的熟铁用得是无间亡泉之水打造,可以撕裂一切重甲铁铠。别人说,它是中陆最锋利的长杆武器。一直都放在祖宗的祠堂里。”
西淮略微颔首,低低地“嗯”了一声,漆黑的眼睛望着银止川。
银止川笑:“这柄长枪杀孽极重,封在一个匣子中——既镇压亡魂,又隔绝它不被庸俗平凡之人占有。从三百年前被人封入,一直无人打开过。”
“噢……”
西淮推测问:“所以呢,你打开了它?”
“是。”
银止川倒是十分干脆,就这么直白应道:“那个时候,我十三岁。跟一个朝堂大员的公子在巷头斗虾,被我爹捉住,罚跪祠堂。据说,拔出这柄枪的人将成为天下众将之首,我玩性重,就随手去碰。”
——然而没有想到,尘封了数百年的枪匣就这样在银止川手中轻易打开。
他甚至没有费什么力,只拍开了匣上的落尘,手指轻轻跟着那蜿蜒的神秘铭文抚过,濯银重枪就在匣中低吟起来,如同受到了什么召唤——
兀自震动!
银止川呆呆地望着封匣,直到整个镇国公府都被那尖啸惊动,镇国公带家丁匆匆赶来,银止川才怔愣地脱力,让封匣“啪”得一声落在地上。
“从那一天起。”银止川仰视着夜空,低哑说:“我爹说,这就是我的宿命。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告诉我,我将注定为盛泱提枪上马,重振山河。像先祖那样捍卫盛泱江山,恢复盛泱的荣耀……”
西淮蹙眉看着他,银止川说:“但是我想,为什么非要是这样的宿命呢?”
“我能提起那把枪,我是为我自己提起的。我觉得有意思,好奇,才去触碰它,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的‘以酬君恩’!”
“桑梓归”是征战归来的战士们爱喝的酒,“桑梓”在古文上便是故乡的含义。
入口醇香,后劲儿却极大。
银止川饮了数坛,不知道是不是酒气上来了,他蓦然说出这句话时,西淮都不由在身侧微微掐住了手指。
——这实在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换作任何人讲出口,都不免给家族召来大祸。
银止川此时,却只是无所谓笑笑,猛然伸手,去掐西淮的下颌,勾着他的下巴带向自己,轻轻亲吻他冰冷薄凉的唇,然后越来越重,直到将西淮吻得几近窒息,推阻银止川胸口,才蓦然放开。
他像个很恶意的小孩,盯着西淮水光潋滟的唇,问:
“你看,我就是混蛋,是么?谁也限制不了我……谁也不能叫我为他死而后已!”
西淮仍在喘息,银止川简直仿佛一个随时会爆开的炸弹,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就捉弄谁一下。
他唇齿都要被银止川吮咬麻了,这人动起手脚来根本没个轻重。
西淮缓了片刻,才道:“我不过是个卖笑求生的小倌,没什么看法。少将军说对,那就是对的好了。”
银止川轻轻哼笑了一声,“你是个卖笑求生的小倌?”
他反问:“但你这个小倌倒是比许多当朝大员都要危险的很。望亭宴上给莫必欢父子下套的人是你罢?”
“……”
西淮一怔,然后随即微微一笑:“你发现了?”
“宴上没有人能写出那首词的人。”
银止川懒懒一笑:“御史台的林昆有此才华,但是不会有此城府深处的手段。其余的多为莫必欢党羽,不可能会作此词来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