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油纸做的莲瓣拖着一只只闪烁的小烛,随着河水流向远方。
“希望来年能有一个好收成,攒够了钱让平儿去观星阁应招……他今年就八岁啦,再耽搁就赶不上了……”
“希望陛下能开宫选秀,这样我就能去参选了。不用嫁给陈乡坤的儿子……河神啊,我宁可进宫里孤独终老,也不想和那个一脸麻子的瘸腿亲嘴儿。”
“河神河神,明珠大道上,进了城门往左拐,住在挂着红牌匾的路口尽头的李公子喜欢我吗?……他为何还不来向我提亲,整日念叨着要找什么慕公子,究竟是几个意思?……”
河边许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少男少女不可避免就挨得几近,西淮几乎能听见周围几个百姓的低喃祈祷之声。
这些平民心中的烦恼,即便是忧愁,也是忧愁得这么幸福。
没有背负着家破人亡的血腥,也没有沾染至死不休的深恨,只是家长里短的烟火烦恼,添点醋盐酱油糖,一起烹成一锅独一无二的人生。
“你要么?”
银止川见西淮看河灯看得出神,指了指旁侧全身都挂满纸灯的小贩。
“嗯。”
西淮说。
只是出人意料,西淮要的竟不是两个,而是三个。
“我还有个姐姐。”见银止川歪头看着他,西淮淡声说。
还有个姐姐,银止川想,虽然从未听他提起过,但西淮此时买了三个灯笼,想必那位姊妹也已经过世了。
便也没有问什么。
“最开始,放河灯是祭祀。”
看着纸灯外写着的风俗渊源介绍,银止川笑了笑,说:“传说,星野之都的神女河下住着一头妖兽。每年都要食九十九个少女才愿平息。若少一个,就大发雷霆,将其余九十八个少女挖开心肺扔上岸来。同时河水也会高涨,沟渠漫溢,两岸所有住房和庄稼都被冲毁,整年颗粒无收。当时的君主找遍高人道士,无人能奈何此凶恶妖兽。”
“我来。”
见西淮擦不燃火镰,银止川停了一下,从他手中接过火镰,点着起来:“……君王找遍高人道士,无人能奈何此凶恶妖兽。直到呢,有一位名唤‘十四’的仙者,携他的好友经过。仙者听闻此事,才从袖中抛出一块布履,化作千万菩提枝,束缚住妖兽,沉入湖底,自此再无祸患。”
“噢。”
西淮淡淡地应了一声,只俯身,将袍角夹在膝盖之间,以免雪白的衣物被泥土染脏了,而后把河灯仔细地推入水中。
“你是不是觉得很荒谬?”
目光追随者西淮的那三只河灯,一起流进黑沉沉的夜里,银止川笑了笑:“盛泱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很迷信迂腐的国家。直到现在,神女河中央还立着妖兽被菩提枝束缚住的石像呢。”
烛光很细微,被几瓣同样脆弱的纸莲花护着,也不知道能漂多远。
和周围漫无尽头的黑暗比起来,这点烛光简直算是孱弱了。
“没有。”
西淮望着河灯,轻轻说:“我知道,神佛有时候是人在绝境之下最后的寄托。就如同弹尽粮绝的战场上,没有不求助观音的伤兵。这是很幸运的事。”
西淮目光停在湖面上,银止川的目光停在他身上。
点点相映的灯火中,隐约的烛光照着西淮,令他看上去就如同一尊漂亮的,完美没有一分瑕疵的白玉雕像。
“去河中央吧。”
银止川说:“带你去看那块河妖石。”
不远处就是码头,几艘两层阁楼高的楼船抛锚在岸边,供豪门贵胄们赏景游河。
银止川抛过去了五颗金株,示意他们放一艘船。
“不,不可啊……”
船队中打工的水夫却擦着汗赶来,解释道:“大人,神女河今日走不了船。”
“怎么走不了?”
银止川蹙眉看着他:“镇国公府在这儿是有常年预留船只的。”
“不是这个缘故……”
水夫说:“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听了令,哪位大人今日要游河,除了他的船,其余的船一律不许走。”
“笑话。”
银止川说:“天家的行宫我都住得,今日还走不了你一条船?”
他一脚踢踩在楼船的纤绳柱上:“我现在还是付钱的。待会儿要是强抢,你们可就一分钱就落不着了。”
银袍的少年郎先自己踏上了甲板,然后他朝西淮伸出手:
“喏,慢一点,不用怕。”
月光下,他的手掌就静静伸放在那里,不催促,也不收回。
就好像他对西淮的那份喜欢一样,也是同样地不催促,也不收回。
只是静静等待着。
第86章 双更合一
神女河上,一艘高大的楼船静静行驶。
楼阁屏风,水榭雕窗,凉亭古琴,应有尽有。
远远看去,几乎像是将哪家阔气府邸的某一角落搬到了船面上,其精美工细程度,与王侯贵族们设在城郊避世之处的行宫无异。
天上星河满汉,水面波光粼粼。
身处此地,俯仰于天地,一时竟不知是否在梦里。
“……天山宫阙郁嵯峨,万里风烟锁薜萝。回首楼台空寂寞,乱鸦啼处狸祠多。”
沉宴低声喃喃。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曲调,随着琴音,不知不觉就低喃念出。
楼下,一白衣人正在奏琴。
——好巧不巧,银止川前脚说了“皇家的行宫我也住得”,下一秒就遇上低调出宫,与楚渊共度良宵的沉宴。
沉宴原本没准备出宫,只想呆在朝辉殿看看奏章,批批折子过这河灯节算了。
没想到莫必欢倒是勤献殷勤,上书在神女河准备了楼船,精美异常,极其富丽。请陛下与观星阁少阁主一同前往,赏看河灯之余,还可在无云的河面观一观星象。
沉宴对他那什么“高至五十尺,五百纤夫才可推动”、“见者无不钦叹”的楼船不感兴趣,只是扫过“楚渊”这两字时,目光禁不住稍作停留。
——他平日里自己去求瑕台楚渊是很难见到的。
这个人总像是躲着他一般,“睡下了”,“不见人”,“陛下请回吧”……等等诸多理由层出不穷。即便沉宴从夜里一直等到天亮,看着冬日里自己吐息出的白雾聚了又散,也等不到楚渊拉开纸门,让他进去的一天。
现今既然有人搭线,不如试一试。
对沉宴而言,哪怕只是有机会去求瑕台一趟,都是很好的。
“天色晚了,去厅内吃些东西罢。”
等了良久,沉宴还是踌躇着靠近楚渊,对他道:“我温了宛荒酒,可以小酌几杯,暖暖身子。”
从登上这只楼船开始,楚渊对沉宴就是疏离,沉宴在二楼的楼台上看花灯,他就在楼下的水榭亭阁里弹琴。
话也不怎么同沉宴说,神色淡淡的,好似他们只是君臣,连同船相叙的情谊也没有。
亭阁里轻纱缭绕,帷幕重重,船只行驶带来的水风将那湖青的轻纱吹得一起一落。
“陛下先去用晚膳吧。”
楚渊说:“臣稍后再自行前去。”
“你……”
沉宴英气俊朗的面容上显出一丝苦笑,他低眼看着自己的衣袖,哑声说:“现在你连与我同桌吃饭都不愿意了么?……羡鱼,我究竟做错了哪里,让你这样疏远我!”
碧波荡漾的神女湖上,船只撞碎一滩月影。
尖锐锋利的船身划开水面,随着波光,慢慢地晃。
琴音一停。
“是,我对你用心不纯。”
沉宴说:“我与你是至交好友,你以挚友之心待我,我却心思走歪,想着龌龊之事。但是,我也从未做过什么!你不想当朕的观星神侍,那便不当了,朕也从未强求你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样避着朕?”
沉宴微微喘息着,仿佛这些话在他心中已经很久了。
多少个深夜里的辗转懊悔,想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挑明这份心意。那样起码还能做挚友相处下去。不会落到现今连面也见不上的境地。
……他以为,楚渊心中也是有一些他的。
“羡鱼。”
沉宴苦笑道:“你心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叫你从‘那件事’之后,连朋友也不愿和我做。我不在乎是谁碰触了你……真的,你不想提就不提,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思南山的那个独居者。抱琴而来,随性而歌……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
清瘦苍白的观星阁少阁主手指轻按着琴弦,垂眼静默看着古琴琴面。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叫你无法静心奏琴的人,如言晋每次被有邪束缚住,都嘴硬不肯承认;在楚渊心中,这个叫他琴音发乱的人却叫沉宴。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楚渊一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有许多话藏在他心里,想着默着,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
“陛下……”
良久,帷幕中的观星师低叹,极轻微说:“在我心里,一直是将您当做至交好友的……”
沉宴猛然抬起头,却见重重轻纱后的那个人也正在看着他,似乎在隔着飘舞的帷幕打量他:
“陛下最近瘦了啊……是朝事令您操劳吗?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楚渊罢。”
……毕竟,我也是为了您才留在这里的啊。
然而沉宴却摇头,他俊朗如星的一双眸子此刻却有些微微的发酸,沉宴摇着头低下头去——
想说,不,不用的,其实你只要不那么讨厌我,平日里愿意见一见我,我就很开心了。
但是时隔数个月,再一次听楚渊这样温和地同他说一说话,甚至还在关心着他,已经叫沉宴心里欢喜得说不出话来了。
“羡——”
新帝张了张嘴,然而还未等他说话,忽然就听后侧方传来一声口哨声——
是银止川踩在船侧拉杆上,笑嘻嘻地嚣张同他们打了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