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这也是我后来问你四哥的:倘若军令和我的性命放在天平的两端,在他心中,哪一个更重要?”
银止川心里陡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歌姬漠漠说:“你四哥回答:军令更重要。”
“若有朝一日,我被敌军所擒,阵前为质,他救不了我。”
“——多么讽刺啊,他说他喜欢听我唱歌,但是为了天下和君王,他会用寒箭射穿我唱歌的咽喉。也许他会用一生来缅怀我的死,终身不娶,永不续弦。但是于我而言呢?我的一生依然就这样结束了。什么也没有得到的,死在自己心爱之人手上的一生。”
银止川愣愣看着她。
“你们男人总喜欢用心爱女人的牺牲来凸显自己的忠诚与舍得,所谓杀妻明志,自断软肋。于是后世赞赏你们男人的大义灭亲,但是于女人而言呢?她只得到了一个负心汉。‘英雄失去了心爱之人,太悲凉了’,不是吗?”
照月嘲讽地笑:“可是有没有人想过他的妻子?他失去了生命、死在自己丈夫手中的妻子。你们从来没有站在女子的角度想象过她的感受,她有没有难过或心碎。”
银止川怔在原地,说不出话,他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细眉细眼的歌姬心中,藏着这样锋锐如刀的字句。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哽了哽,照月低声说:“貌美的女子也好,平庸的女子也好,都是一个符号。代表着嘉奖和成功。戏本里常写‘大将军抱得美人归’,但是从来也没有考虑过美人愿不愿意被大将军抱去归家。她也许并不想嫁给大将军,只想有一个一生一世爱着她的人,粗茶淡饭到白首。却被人拘束着,强行放在那里,作为男儿们建功立业的奖赏。”
桌案上的茶水已经凉了,银止川看着那茶杯底部的茶叶,微微蜷曲着,暗黄地躺在杯底。
照月说的话都是他从前想也未想过的,而今听来,简直振聋发聩。
英雄得到美人,这仿佛是毋庸置疑的,银止川在此之前从未想过从另一个面‘美人’的视角去看待这件事。
在史书上,女子似乎也是失声的,不配发出自己的声音。
面对丈夫的辜负,她通常只能谅解,不能有怨言——这样她就是识大体的,值得被歌颂的,凄美但可被肯定的。
但若她想活下去——这只是人人都可能会有的一个念头,也并非有什么大错,却就好像犯下了什么滔天的罪行,要被钉在耻辱的野史或谣传中辱骂万年。
她一定要被牺牲,一定要被歌颂——
殊不知当一个人被冠上最崇高的佳名时,通常就是下一步要被牺牲的前兆。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照月轻声说:“我只想留在这里弹琵琶。只要还有一个人听,我就可以弹下去。我学了十九年啊……从只有一根桌子腿那么高的时候就在学了,冬天里练得满手的血泡都结上冰……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像它那样长久地陪伴我了。”
银止川未吭声。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知道照月说得是对的。
“我配不上你哥哥。”
照月轻叹了一声,说:“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想得到一个很爱我的人,与他举案齐眉,粗茶淡饭,白头偕老。在那个人心里,天下也不会有我的一笑重要。”
“那秦歌呢?”
想了想,银止川还是迟疑问。
“我告诉他可以来每晚听我弹琴。”
照月说:“若他三年后还没有改变心意,我就跟他回去。……但那也许是不可能的。”
歌姬捋着手臂上的轻纱,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按着一枚金钥匙推到银止川面前:“这是你送来的那一箧金株,在楼下,多谢你的心意,照月心领了。”
银止川看着那一枚薄薄的铁片,“嗯”了一声,半晌才答:“好。”
“如果可以,我真想嫁给像陛下那样的人。”
倏然间,歌姬笑笑,低声说:“在他心里,是真的天下也不如所爱一人重要罢?”
银止川一怔,没想到她怎么会突然提到沉宴。
但又随即明白过来。
“沉宴……是啊。”
他笑笑:“可是他的心太小了,也只是一个‘只容得下楚渊一人’的沉宴。”
走出秋水阁,银止川突然想到他兄长以前同他说起来的梦想——
“四海升平,天下太平。老子解甲归田,马放南山。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早上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去惊华宫门口的面摊吃一碗鸭酥面。”
倒也和照月所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可惜,这世上本就有很多诸如他四哥本来更喜欢用剑,但是迫于家族和姓氏只能改用枪的无奈的事。
银止川曾在一个话本子里听说:这世间所有的爱,都是一种“自爱”。
你爱着他,因为他身上有你所不能达到的东西。你被他吸引,就像被世界上另一个实现了梦想的自己吸引。
如银止川四哥恋恋着和所有女子都不一样的独特的照月,如银止川爱着彻底反叛世界的西淮。
六月二十一,夏至。夏天真的来了。
按习俗,这天盛泱的百姓都会在城外的神女河放灯。
祈良缘,祈平安,祈归人,都可以。
弯弯的皎白长河蜿蜒而去,上头浮满了花灯。
点点散散,各式各样,放眼望去时,会有种是天上的星辰落到了河水中的错觉。
不少无数少男少女结伴而来,呢喃轻语,携手而行。
四五岁的孩童则嬉闹追逐,拍手戏玩。
这是继二月二十三办在江州的花灯展以来,上半年盛泱最热闹的一个节日了。
“饭后,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多走走。”
银止川轻袍缓带,换了一身低调至极的常服,带着西淮出来溜达。
西淮确实“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跟在银止川身边,看能否探听出一些有用的讯息。
只不过他对河灯与晚市没什么兴趣,一路上看各个摊位都是风轻云淡的,扫过一眼就过,没什么停下来驻足看看的时候。
“虎头鞋要不要?”
银止川倒是抱着臂,跟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似的,这儿看看那儿瞧瞧。
他停在一个小贩的推车摊位前,也不管西淮要走远了,拈起一只小小的婴孩棉鞋,以两指夹着,唇角带笑,晃给西淮看:
“好看不好看?”
西淮立于人流之中,闻声只得逆身过来。
他看着银止川,遥遥地,从天降于凡尘的谪仙一般,衣袍胜雪,眉目清淡,就这么不恼不燥地看着银止川。
银止川想,在那一刻,他确实虔诚地祈求了,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河神,能够听人愿望——
那麼请让这个人也爱一爱他吧。
西淮站在原地,一个又一个的路径者从他身旁、肩膀边擦过。
但他丝毫也没有朝银止川走来的意思,银止川只能叹一口气,放下虎头鞋,慢悠悠地朝西淮走过去。
“小时候,我娘也做过虎头鞋。”
银止川重新与西淮并肩,说道:“她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嫁给我爹之前什么手工都没做过,十指不沾阴阳水啊——可惜嫁人之后,就从云端落成了凡人。有时候我想,女子一生不嫁人也不错,嫁了人,就是受罪,夫家的,公婆的——我爹已经很好了,不纳妾,父母早亡,又有功名,可我娘还是受尽波折,三十二岁就死了。”
他们极少有这样谈起彼此家世的时候,西淮静默听着,银止川又问:
“你呢?”
“我娘不是大小姐,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
西淮淡淡说:“可惜我爹是个榆木脑袋,她跟着我爹,也受了许多的苦。”
“哦。”银止川却倏然眯了眯眼,问:“你娘是大美人罢?你应当像她——儿像母,才会这样出众。”
西淮微微一笑:“她是金陵远近有名的大美人,及笄时谈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只可惜被我爹这个青梅竹马,用几首酸诗捕走了心。”
“……可是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许多时候生活和爱情是两回事。她爱我父亲的诗,却接受不了我父亲的质直清白。我时常想,也许对他们而言,少年时在山上手帕传诗的那段时光,才是这段感情中最好的日子。”
说完此,两个人都有些微微的沉默。
周围悬灯结彩的,行人们摩肩接踵,一个匆忙的挑担客经过时,不留心撞到了西淮,少年人身子一斜,往后撇了一下,银止川急忙拉住他。
“这里人多,不注意就走散了。”
年轻的少将军道:“靠近一些。”
然而他伸出去的手在空中一划,触碰到西淮手背后又像烫着了般收了回来。
“……还是系布绳吧。”
银止川说:“这样也走不散。”
——他终究还是不敢。
如果一个人足够自信他爱的人也爱着他,就会直接伸手替他拂去发间的一片落叶;但若他不确定,便也只能笑笑,轻声说“你头发上有东西”。
西淮伸出手,银止川从袖中取出一条布绳。
布绳的一端系在西淮腕上,一端系在银止川的腕上。
这样他们就可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永远走不丢。
“好了。”
银止川说,“接着逛逛吧。”
西淮和银止川保持着大概两个手掌的距离,银止川能感知到那一段有人,牵引感却不强,布绳是松弛低垂的。
只有时不时会被拉扯一下。
他想,其实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的。
就好像在心上拴了一根绳子,时不时被他的只言片语,颦蹙喜怒,拉扯牵引着。
……
银止川和西淮一路走到神女湖边。
路上的时候他给西淮买了两个面具,一锦袋虎眼窝丝糖,和一只可以挂在门前的雪白扫晴娘。
都是西淮看过一眼,银止川就抵着金株买下来,西淮说:“我不要。”
银止川很不正经地笑,说:“是我要。可以了吧。”
西淮不理他,银止川就自己夹着面具后的带子绕在指间玩。
走到湖边了,西淮静静看着湖面上的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