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我不高兴,只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好而已。”
“天气不好?”
这下倒轮到银止川一怔了。
他仰头朝澄澈如洗的碧空看过去。刺眼的阳光正恣意地从天际撒下来,耳边满是喧嚣的蝉鸣。
正是最盛暑炎热的时候,天气怎么会不好?
大概是注意到银止川怔愣的神色,西淮笑了笑,淡漠说:
“这太阳太刺眼了。我不喜欢。”
“……这天气。”
银止川竭力去理解西淮的意思,勉强回答道:“这天气确实太晒了,挺不好的。我也不喜欢。”
西淮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像听银止川说了一个笑话般。
“我不喜欢这天气,是因为我与家人分离,就是在这样一个晴朗天。”
白衣人悠悠道:“不知道银少将军不喜欢这天气,又是因为什么呢?”
银止川:“……”
哦,差点忘了,这人说他进赴云楼,就是因为和家人分散后被牙婆拐卖的。
暑气随着蝉鸣,一浪高过一浪。
西淮蹲在白墙竹篱下,细致地拾着花。
从银止川的角度看过去,能瞧见他细腻瓷白的侧颊上有细微的汗珠。汗珠时不时一滚,就顺着线条优美的侧颈,淌进衣领中。
银止川并不是寡言少语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西淮在一块儿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很无聊一般。
不知道说什么好。
西淮将整个用来兜花的衣襟都拾满了,他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一个竹篓旁,将雨蔷薇都抖了进去。
“西淮。”
银止川说。
西淮遥遥地望着他。
银止川拈了一枝花,捻在指尖转来转去。
你要怎么才能喜欢我一点啊。
他看着花,很小声地喃喃说。
西淮站在远处,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应。不由皱了皱眉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银止川说:“我自己跟自己瞎讲着玩呢。”
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仍是那么一副吊儿郎当,纨绔不羁的模样。
“我同你讲一个故事罢——”
银止川说:“讲一个让你高兴高兴的故事。关于以前我们家飞来过的一只五彩神鸟。”
以前上军塾的时候,银止川看过赵云升那小子追求一位小郡主。
小郡主也和西淮一样,不爱搭理人,赵云升就常常绞尽脑汁想一些很好玩的故事给她听。
讲之前,还怕自己没发挥好,就拉着银止川秦歌王五等一众损友,先当他的听众,练习练习。
当时银止川觉得真傻啊,人家跟你待在一块儿,难不成是想听你说故事?
想听说故事,去茶馆不好吗,人家说书人的话本子讲得比你好多了。
但是直到今日,他才慢慢理解,倘若你喜欢一个人,就想和他待在一块儿。
待在一块儿,他不搭理你,你却想搭理他。这么下来,就只剩下你一个人讲了,可不就是说故事?
蹩脚又笨拙地调词遣句,想逗人家一乐,开心一下,看他笑了,你心里也会很开心。
但是殊不知,一个人只会被自己喜欢的人逗笑,如果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你怎么逗他,他也不会理你的。
“五彩神鸟飞来的时候呢,这里种的还不是竹林,而是一片紫铃兰。”
银止川比划了一下,慢悠悠地说。
其实银止川想讲的这个故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就是银止川大概十几岁的时候,突然有一只羽毛华丽的鸾雀栖息到他们家,在而今种着竹林的地方产下一只蛋。
这只鸟叫声婉转,极其动听。看风水的先生说,这是一只“蛮蛮”,从属于无间的鸟儿。是无间之主座下的小雀儿。
无间之主写命谱的时候,常常觉得乏味,就命它歌唱解闷儿。
所以每当这种鸟啼叫,就说明当家主人的命运中将发生一桩极其重要的事,成为此生的转折点。
虽然那一年镇国公府平平静静,没有发生任何大事。但是银止川父亲觉得这五彩鸾雀好歹也算神鸟,平时极为罕见的,更不提竟然还在自己家产了一颗蛋,就上报给了先帝,请先帝摆驾来赏。
先帝同样大喜,当即令鸿胪卿占了吉时,准备半月后来摆驾赏雀。
然而事情的发展比较出人意料,就在镇国公报给先帝的第三天,这只珍贵罕见的五彩鸾雀,就死了。
“……死了?”
西淮一怔,有些不可置信,问道:“怎么会死了?”
“就这样死了啊。”
银止川说:“不知道是谁,弄碎了这只鸾雀的蛋,它伤心过度,哀哀啼叫了两日,羽毛也掉光了,第三天就死了。”
“……”
“这……”
西淮说不出话。
“我爹可生气了。”
银止川说,苦笑了一下:“他下令全府搜查,要找出那个弄碎鸟蛋的人。结果最后什么线索也没有,就怀疑到我头上。”
西淮看着他,蹙了蹙眉头,问:
“……是你么?”
“当然不是啊!”
银止川骤然提抬高音量。
大概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觉得很委屈,说道:“怎么可能是我?那天我老老实实的,照常去街头打架。校场操练一散我就去了,家门都没回,怎么可能翻墙爬树干,不小心弄碎那神鸟的蛋?我冤死了!”
西淮:“……”
“但是平常家里惹麻烦最多的人就是我。”
银止川叹了口气,说:“一出事儿,我爹就都怀疑到我头上。早知道,平常就不翻那么多次墙了。”
“你以前经常翻墙吗?”
西淮问。
“也不是很多吧。”
银止川回忆了一下,估摸道:“大概也就比走正门的次数多那么几百回。”
“……”
“哎,反正那次我爹很生气。因为已经报奏给先帝了,五彩鸾雀这时候死,很不吉利。……他就捆着我跪到惊华宫门口,打了我两百军棍。……军棍和藤条抽是不一样的,藤条顶多就是疼,但是过十来天也就好了。军棍不一样,那次军棍,是真差点打得我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西淮看着银止川。
晌午的阳光落下来,透过竹林和高大的树木,斑斑驳驳的。
但是少年将军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笑,眼睛微微眯了眯,脸上的神色不像是忧愁或委屈,反倒有点像轻松和无所谓。
仔细看……还会发现有些说不出的柔软与怀念。
“我被他揍得倒在雨地里,是我五哥把我像死狗一样拖回府……”
银止川说:“其实我有点怀疑,那个真正不小心弄破神鸟蛋的人可能是我五哥。他每个月逢四都要出去听说书人讲话本子的。”
“……后来他照顾我的时候,说我的腿要是好不了,他就把他的腿还给我。再后来……我们每次出征,在战场上他总是挡在我前面,替我受了好几次伤。每次都说,要我跟在他后面。”
银止川笑了起来,想那段日子真好啊,哥哥们每一个都在,打得府邸里鸡飞狗跳的,不像现在这么沉默。
即便点满了灯,也显得很荒凉。
西淮注视着银止川,银止川想了想,说:“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
“没有他,我说不定也早就死在疆场上了。他护了我好几次的,早就还清了。”
“那是很好的日子吗。”
许久,西淮轻声问。
“那是很好的日子。”
银止川认真答:“我们每天一起耍枪,喝酒,嬉闹。偶尔老头子不在的时候,就一起去星野之都最高的缥缈楼上往下看,瞧来来往往的名妓美人。”
“我与六哥喜欢吃酒,五哥雷打不动地听话本子,四哥爱去秋水阁,三哥偶尔在卿卿姑娘的府邸前默默徘徊,但永远也不敢敲门……二哥养了一只蛐蛐儿,大哥爱钻研厨艺。我很怀念我们那时候一同吃酒掷骰子,自由自在打马的日子……”
西淮微微弯了弯唇角,许久后说:
“……每个人都曾有一段很好的日子。”
而后他站起来,走到那个收集雨蔷薇的竹篓旁,背起来走了。
银止川:“……”
“哎。”
他说:“你干嘛去啊。”
“酿酒。”
西淮头也不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