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银止川默了默,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人怎么说走就走的。
他在心里想。
西淮走的那条林荫的小道上落了许多积叶,一片片梭形的竹叶,就像小船,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们都是风吹落的,在地上铺起了薄薄的一层,走起来时会沙沙作响。
白昼的光影也被切碎了,照在地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银止川在原地呆了会,片刻后后知后觉站起来,追了上去:
“你等会儿!我与你一起。”
——他说走就走,你去追不就好了。
银止川终于想通了。
……
下午西淮用雨蔷薇泡了一罐花酒。
埋藏在地下,六十天后取出来。
放入了白酒,冰糖,雨蔷薇花瓣,密封好了,还用麻绳仔仔细细地缠了一圈。
银止川一直在给西淮帮忙,从找密封罐,到铲土,挖小坑,都是他做的。一点没让西淮动手。
连西淮的白衣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沾上一点脏污。
最后西淮坐在台阶上看月亮的时候,他原本想立刻靠过去,但忍痛想了老半天,还是决定先去洗个澡。
“你在想什么啊。”
银止川换了身干净衣裳,清清爽爽地在西淮身边坐下。
他着实不愧是星野之都的公子哥儿中斩获闺秀芳心最多的纨绔,只这么随随便便地披一件闲散衣袍,甚至衣领上方的领口盘扣都没有扣好。
就显出一种又利落又干爽的少年意气。
银止川假装不太经意地坐到西淮身边。
“有什么心事可以同我讲啊。”
银止川说:“闷在心里会闷坏的。”
“没有。”
然而西淮淡声道:“没有在想什么。看月亮而已。”
月亮皎洁冰冷,永远在那里,但是也永远让人触碰不到。
银止川手撑在背后,也和西淮一样仰头看着月亮。
但是他觉得,他的月亮不在天上,而在身边。
“你为什么总也不高兴啊……”
第二次地,银止川提起这个话题,轻声说:“我想逗你笑一下,但是你似乎总也不高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哪里不顺心呢?也许我都可以帮你解决……外头不太平,盛泱越来越乱了。但是你同我在一起,这条朱雀大道上,永远都是安稳的,没有任何风雨。”
这是银止川刚才洗沐时,闷在心里酝酿许久的话,好不容易说出来的。
安稳。
这着实是一个很动人的词,尤其是在当下的盛泱。
如果去几条街外的黑巷,告诉那里的人跟自己走,能过上安稳的日子。有衣穿有饭吃,不必担心染病,睡觉时也不用枕着刀,估计会有大把的人争相前来。
然而此时西淮听了,却只轻轻笑了笑,问:
“银少将军对每一个睡过的人都会说这么些甜言蜜语吗?”
“……”
“我不——”于西牍家
银止川即刻道,觉得得辩驳一下自己的清白。他哪里对每一个睡过的人都说这种话?
他甚至哪里能用得上“每一个”这种修辞来形容睡过的人?
分明只有一个!
然而西淮却已经打断了他,说:“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我不想过……”
他顿了一下,看着怔愣的银止川,说:“安稳的日子。谢谢你。”
“……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西淮着实是苍白冷清的容貌,叫人看着就觉得很孱弱似的,需要被保护起来。免经风雨。
银止川现今看他亲口对自己说出“我不要过安稳的生活”时,竟一时不由得微微怔住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不知道么?”
西淮说:“安稳平淡的生活……也不适合我。”
“你难不成要忧国忧民,鞠躬尽瘁?”
银止川怀疑问。他略微拧起了眉头看着西淮,想眼前人曾经同他说过的话。
西淮是读书人,但是他与林昆截然不同。
这一点银止川绝不怀疑。
“不是。”
西淮略微笑了笑,说道:“我也同你讲一个故事吧。关于在这歌舞升平的星野之都之外的、与你所说的最好的日子截然不同的,一个故事。”
第93章 客青衫 43
银止川听西淮同自己说每一句话都很乐意听。
当即道:“好啊。你讲。”
然而西淮默了默,看着空寂的庭院半晌,突然道:
“算了。”
“嗯?”
“不讲了。”
西淮说:“没什么好讲的。”
“……”
银止川说:“随便说说也行。”
西淮摇头,平声说:“都是不高兴的事,讲起来心里也变得不高兴了。”
“哦……”
银止川只得道:“那好吧,不讲了。”
“只是每一个人心里都有段很好的日子,却不知道最好的日子都是有限的。”
西淮说:“往往过完了……就没有了。”[*注1]
银止川沉默地看着他。
就是这样,西淮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一种自内而发的抑郁气质。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见过了什么,好像从此就对世间的山川烟水都再无兴趣了似的。
就好比一个人的心是死的,那么他看花便会想花终会凋谢;看水便会想水终有尽头;看再繁华不过的良辰盛景,在他眼里,也不过百年后的断壁残垣。
“小时候,我曾听过一首童谣。”
长久的沉默中,西淮只极轻开口说。
“秀才郎,秀才郎。父子乘车入学堂。
三年书,十年功,马车载回状元郎。”[*注2]
白衣人缓缓地念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童谣,曲调婉转低回。
他并不看银止川,只是看着眼前空荡寂寥的庭院。声音也低缓,就像一只徘徊不去的雀,在偌大静谧的院子中低低的飞着,让人心头凭空生出一种眷恋与轻柔。
“这是我爹唱给我听的。”
西淮轻笑了一下,在银止川的目光中说,“那个时候他总是在我写字的时候坐在一旁看。我一困倦了,他就念给我听。偶尔夏天很热,他也为我赶扇。……我们家后来搬去的那个小镇,是很偏远贫穷的,总是有许多蚊蝇。我想,他是很希望我出将入相,考取功名的罢?”
甚至当初从西淮学识字的那一天起,叶清明就在门口栽下了一棵树,说“此树此树快长,待树长成,亭亭如盖;我儿也必学成长大,君子如玉。”[*注3]
但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看见西淮出将入相的一天了,西淮想,他倒在自己亲手种下的那颗枇杷树下,血濡湿了泥土。
甚至西淮也没有如他所愿那样长成君子,而是成了以身体与容貌吃饭的小倌。
白袍人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笑。
所以他总是不开心,他想要的,他珍视的,他念念不忘的一切,都已经没有了,自己也成了这样一幅面目全非的模样,他怎么还开心的起来?
要问当初念着“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的叶逐颜,你以后会变成小倌,以在男人身下辗转承欢为生,你会怎么办,他大概只会茫然地望着你——
因为这是叶家小公子想也想不到的。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总不开心吗?”
西淮哑声说:“因为我身体不好。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会想到许多烦心事,想我为什么会变得这样身体不好。想得久了,就难免有许多憎恨的人,盼望他们同我一起下地狱,也变成我这样。久而久之,就不爱笑了。”
银止川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关键词,“憎恨的人”,这在从前他从未听西淮提起。
然而还未等他来得及发问,西淮就倏然站了起来,如他刚才静静坐在台阶上看月亮一样淡漠无情地,径直离开说:
“算了。今天聊的已经够多了,改日再说天吧。”
“……”
银止川有点不舍得,问:“那我送你回去?”
西淮摇头:“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