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嗯。”
银止川应了一声,又问:“用过早饭了?”
西淮点点头。
——西淮起的晚,总是要到辰时末才起。
昨夜又不知道怎么,从戌时就开始睡下,夜里还发了许多汗。
银止川担心,夜半去摸他时,却发现西淮身上又散发出一种来历不明的,熟悉的馥郁浓香。
他的神色却是安然的,甚至比平时总是若有若无蹙着的眉头还要显得更加安逸一点,似乎正在沉陷于某种香甜的梦境。
早上起来时,银止川就没叫他,先去了御史台邀约林昆。
“这是御史台林昆林大人。”
银止川颔首示意了一下旁侧的林昆,又牵着西淮的手:“西淮。”
西淮与林昆各自打了个招呼,而后就一同出发了。
只是路上的时候,林昆似乎对西淮有些兴趣,好几番都想同西淮说话,西淮却总是有意无意避过了。
“以前这里是宰相府。”
闹市中,行人们比肩继踵,叫卖吆喝的行脚商互相比着声音高低,路过时身上时不时还会彼此挨着蹭着。
银止川眼瞅着这满目的花鸟游鱼,喟然道:
“还真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啊。”
“是离宰么?”
听到银止川的话,林昆似乎也有些触动,说道:“他那样的人,竟然会贪赃枉法,实在是有些令人想象不到。”
银止川却嘲讽地笑笑:“不管他有没有做那些事,都已经被满门抄斩了。”
“全府上下两百七十多口人,一夜之间全部死在府上……但十多年后,这里却已经变成了闹市集。也不知道在集市上来来去去的人,还记不记得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惨案。……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可是曾经浸透了鲜血啊。”
此时已经是夏季,头顶的太阳晒得人微汗。
但是提及这桩事之后,不知怎么,三人心里都有些略微的沉重了,手心也微微发凉。
银止川这句话看似随意,但是西淮却明白,他心里大概是也想到了自己。
因为在右相离凡被满门抄斩的第二年,就是镇国公府出事。
西淮的命运也在那一年的沧澜之战中改变,他们都对“七”这个数字格外敏感。
“哎,那不是楚渊的那个小徒弟么?”
走到市集中段的时候,银止川倏然看见不远处一个人影从商铺里出来。
他手中提着纸包,似乎买了什么东西,却一路都低着头,心事重重似的。
林昆也注意到了,蹙眉说:“观星阁的子弟不能随意出阁罢?他怎么从求瑕台出来了。”
银止川也有些莫名其妙,道:“难不成是楚渊让他买一些东西?”
“他们观星阁总是神神秘秘的,时不时要采补一些宫里没有的物什。他是楚渊身边最亲近的弟子,也许有什么事,楚渊让他出来办吧。”
“但是这里离惊华宫太远。”
林昆喃喃道:“他要回宫该走青龙大道……从这里走,是绕路的。”
越看林昆心中疑窦越多,他忍不住对银止川说:“稍等。”
“我去看看。”
银止川原本也想上前,西淮怀中的狸花小猫不知怎么,却突然从西淮手中跃了出去。
西淮不由低叫了一声,银止川脚步一顿,又退了回来,帮西淮捉逃逸的小猫。
待将那小狸花拎着后颈皮,捉拿归案,林昆也已经将言晋追丢了。
“怎么了?”
林昆摇摇头:“人太多,找不见了。”
“下回入宫的时候再问楚渊罢。”
银止川说:“现在先去办钦天监的事。”
林昆“嗯”了声。
但他随银止川往前走了一段,片刻后,却又倏然站住了脚。
“我时常觉得……”
林昆极低声喃喃说:“楚渊这个小弟子……有些阴沉沉的。”
银止川一愣,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笑了一笑,补充说:
“尤其是……在楚渊看不到的时候是吧?”
……
钦天监列进祭祀名单的人,一共涉及五百余户。
其中一部分是供奉牛羊;另一部分是要送出自己的女儿,除此之外,还要杀去自己家的鸡鸭等禽畜。
银止川只是从这名单上随意挑了一个离得近的,与西淮林昆一同过来看看。
这户人家住在接近贫民区的一个地方,远离星野之都的中心之后,精致繁美的雕梁画栋逐渐就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个简陋的窝棚。
一些光膀子的男人就这么赤着身子在土路上走来走去,几个女人在水井旁洗衣服。
银止川与西淮等人一路走来,又因昨天刚下过雨,脚上的靴子都沾了一层黄泥。
西淮走在略微靠后的位置,他敏锐地注意到周围的人总是在若有如无地打量着他们。
“笃笃笃。”
银止川曲指,在木门上敲了敲,问道:“有人在么?”
草屋门前栽着一颗老柳树,已经枯死了,但是发黑的枝干却依然扭曲着,延展向天空。
此时已经接近中午,这户人家却还没有燃起炊烟。
银止川蹙眉,与西淮对视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
“请问……你们是?”
开门的是个女人,穿着很粗制的衣物,颜色暗沉的布裙上还打了好几个补丁。
“是御史台的人。”
银止川微笑说:“听闻你们家中有女孩儿被选中了做河神的祭祀新娘,过来问一问情况。”
女人仍然是呆滞的:“哦……”“可以进去么?”
银止川又问:“在门口说话……也不太方便。”
他们都没有表露真实的身份,只说是御史台官阶很低的小吏,也好使林御史体察体察“真正的民情”。
院子里很破旧,堂屋也是用茅草搭的,一吹就好似要倒。
银止川站在门口半晌,硬是在思考要不要进去,担心这屋子搞不好进去就压在里头了。
院子里摆着几担柴,灰尘兮兮的,地上尽是黄土。
大概是刚扫过地,地上还留着几条扫帚拨过的竹印子。
“大人……要在这里用午饭么?”
妇人怯生生地说。
西淮转身,看着她怀里抱着一只鸡,同样瘦不拉几的,看起来严重发育不良。
被人这么捏着,“咕咕”叫的声音都很低。
银止川顿了一下,明白过来了:这个女人很担心他们会在这里用饭,那样她就得杀一只鸡来款待他们了。
但是放眼这个院子,竹篱和得歪歪斜斜,鸡舍里就两只瘦鸡,一公一母,如果杀掉一只,她们就只剩下一只单的了。
“不用。”
银止川停了一下,说道:“我们来问一些事情,一会儿就走了。”
女人低低地“哦”了一声。
“你男人呢?”
银止川视线逡巡了一圈,终于意识到这个屋子里很奇怪的一点了,问道:“他中午不回来吃饭吗?”
“我没有男人……”
农妇答:“就我和我闺女,娘儿两个过日子。”
西淮和林昆都有些怔然了——
在星野之都,尤其是这样贫困的地方,家中有一个强壮的男人是尤为重要的。
因为在越是贫穷的地方,就越是野蛮,需要倚靠力量说话。否则人的原始本性会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是这个女人竟是独自支撑着度日。
尤其是……钦天监还选中了她的女儿作河神的新娘。
也就是说,过了下个月二十,这个黄土扬灰的茅草屋里,要只剩下女人一个人了。
“娘亲,娘亲。”
三人正在外头面面相觑的时候,屋内却传来了孩童的啼哭声。
女人愣了一下,慌忙进去,招呼西淮他们说:
“大人请在院子里随意坐坐,民妇马上出来。”
但是西淮和银止川转头,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只有两个斑驳摇晃的竹椅板凳。
银止川苦笑了一下,只得说:“林昆,你坐一个罢。”
“至于剩下一个……”
银少将军顿了顿,转向西淮:“是我坐你身上,还是你坐我身上?你选一个。”
西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