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据说,越是灿烂的开篇,结尾时越是荒芜。
银止川听到回禀时,正在和姬无恨临窗长谈。
姬无恨照例万言相劝,让银止川再想一下活下去的法子。不要一被心爱的人下了毒,就一心求死的样子。
不说从上京人那里弄到解药,只要他少动气,不要经常动用功夫,让姬无恨替他压制下的毒素好好呆在体内一处,也算一项保守治疗之法了……
然而银止川手指轻轻摩挲着窗上雕花,眼睛看向窗外远远的不知哪里,一瞧就没有拿好友的话当回事。
“七、七公子……”
突然间,静谧的房内檀香细烟一晃,一名小厮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跪倒在地上。打破这份平静。
不住的喘息与惊恐令他的话语都连不成一段,只上气不接下气道:
“西淮公子他、他……”
他?
银止川心里微微一动,但是他还是扣住了木窗雕花,故作冷淡的模样:“他怎么了?我不是说过了吗,除非要买棺材,不要来找我……”
——有人就是心口不一,方才魂不守舍地站在窗边,心里分明想念着的就是那个白衣人,现今终于如愿以偿听到与他有关的消息了,却反而故意装成毫无兴趣的样子。
“……他。”
小厮哆嗦了一阵儿,带着哭腔说道:“西淮公子……真的气绝了!!”
刹那间,银止川怔在原地,手中的玉佩自手心滑落,“噼零当啷”一声,清脆落在地上。
那一刻,银止川想到,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一句话也没有同他说。
甚至拒绝了最后一次与西淮的拥抱。
西淮再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银止川似是从来没有这样狼狈的时候,眼睛中布满了红血色,直到西淮睁开眼,他才从无以言说的紧张中微微舒出一口气。
“叶逐颜……!!”
他喉咙中低哑地爆发出声怒喝,但是又有点怯怯的,带着失而复得后的小心。
生怕自己声音大一点,就让这个人又一次离自己远去了一样。
银止川手指冰凉一片,脸色也是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西淮大概想象不到,几个时辰前他是怎么撞翻众多小厮丫鬟,跌跌撞撞惊慌失措赶到他榻前的。
猩红的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西淮口中溢出来,淌过耳根,落在床榻上。
那种触目惊心的景象,银止川此生余生都不想再去回忆。而失去西淮的巨大惊惧,则将他击得溃不成军,令银止川现在稍稍想起,指尖也忍不住地发抖。
……他要失去西淮了。
——他要失去西淮了!
在这一个念头真正降临的时候,银止川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无论这个人是否爱他,是否想杀他,是否欺他骗他,他都……心不由己。
真是不堪啊。
“……你们来给他喂水。”
银止川深吸一口气,喉结微微滚动。
他从床边让开了,声音也很低哑。看上去像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西淮一样,但是无论银止川抱臂站在哪里,屋子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默默落在西淮身上的目光,却总会暴露年轻少将军心中的担忧。
奴仆奉命上来,小心翼翼扶住西淮的颈子,将凉药慢慢地往他口中喂。
但是西淮一偏首,药汁从他唇角滑下,避过了。
“七公子——”
那都是搜遍姬无恨身上包裹和镇国公府上下找出来的奇珍异草,好不容易才炖出来的一碗。补身护命有大用的,浪费一滴就叫人心疼得肝颤。可眼见这一下就洒了不少,奴仆们苦恼地望向银止川。
银止川眼色沉沉地站在那里,却不吭声,看不出心中在想什么。
“你不是恨我吗。”
许久,他说道。
“不是希望我死吗?”年轻人声音没什么起伏,“那么,在我断气之前,你自尽什么?……你隐忍这么久,用尽心思这么久,不是就为了看我给你们家抵命吗!?……那你寻个什么死!”
西淮没能把舌根咬断,气力不足——接连几日的断食和红丸的药瘾让他太过虚弱了。
但虽然活了下来,他口舌也受了伤,难以发出声音。
于是西淮干脆闭上眼,不去看银止川,将脸埋进了靠里的被子中。
“……”
银止川拿他全然没有办法,手指在身侧攥紧,又缓缓放松。
半晌,他也只得接过随从手中的瓷碗,重重重新坐到西淮床榻边,恶声恶气说:
“给我把头扭过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
但是西淮埋在被子就像一只毛茸茸的猫。只露出一小截儿苍白的脖颈。
银止川捏着他那截脖颈将他拽了出来:“快一点,不要闹了。”
西淮仍然是闭着眼的,他眼睫扑簌了一下,很轻地含糊不清道:“冷。”
银止川静了数秒。
良久后,他认输地放下了药碗,将少年苍白的手笼到了两掌的掌心中。
他哈着气慢慢将那只手变暖,看着它在自己手心微微轻颤。
就像捧着它主人的那颗冰冷而敏感的心脏一样。
“好了吗。”
许久,银止川喉结微微滚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只重新端起木柜上的碗,低声说:
“喝药吧。”
他们半拥半抱地依靠着彼此,就像他们还未分开之前那样。
亲密无间的,毫无保留的。
……那之后,银止川和西淮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相处状态。
他们谁也不提从前的事了,仿佛过去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分明彼此的性命还在因此每时每秒地消逝,但是他们都视若无睹了。
不像从前那样无所迟疑地说爱,但是也算相安无事。
西淮有时候看着银止川的侧影会怔怔发呆,像在想着什么自己的心事,但是一个字也不曾向人提起。
银止川盘算着自己的后事。
他慢慢地将整个府邸里的下人都打发出去,有些值钱的玩意儿,就分发给了星野之都内在此次毒疫中倾家荡产的难民。
他将龙眼琉璃、避水凝珠等物当做石子,坐在屋顶上,用弹弓往路过的人身上弹着玩。
有人被打中了,并不怎么疼,但心中怒起,正准备破口大骂是哪家顽劣小子犯浑,却发现脚边“石子”透着晶莹的光芒,价值连城,便立时欣喜若狂地大叫着,跑回家去。
“四哥六哥,这是我们从前最喜欢玩的游戏了,而今却只剩下我一个人。”
银止川低低地叹了口气,天空的月亮皎洁而孤寂。
他手撑着下巴,手边放着桑梓归。
银止川想象着和当初兄长们一起喝酒的时光,好像他们还和自己一起坐在这高高的屋顶上。
有时候姬无恨也会出现在他身边,问:
“止川,何苦呢。”
他心里明白,如果银止川真的想活下去,不至于毫无希望。
但是银止川偏偏不想。
“无恨兄,”银止川只说:“我已经孤零零在这世上活了七年了。”
“我曾无数次想,我为什么没有和父亲兄长们一起死在疆场上。这人间,活着是很冷的啊……”
他漫笑着,饮了一口酒。
“更何况,与西淮也无关。在遇到他之前,我就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了。遇到他之后,才由一场美好幻梦骗着,在这世上多活了段时日……到而今,我大梦初醒,明白过来,原来在这世上确实是没有人希望我活下去的,才选此下策而已。”
姬无恨皱了皱眉:“话不能这么说。”
“我已经认清我的心了。”
银止川笑笑:“……我依然爱他。即便他恨我,想要我死,但我依然没有办法不为他的受伤难过。我没有办法的……除了认了这命中注定的情劫,又能怎么样呢?”
“……那你也不能因为他想叫你死,你就——”
“我问一个问题。”
银止川打断他,说。
“什么?”
姬无恨皱了皱眉头,问。
“如果。”
银止川晃着酒坛,递了姬无恨一只,与他轻轻一碰,说道:“姬祸命在危旦,你愿不愿意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取灵药?”
姬祸是姬无恨的同胞弟弟,莫说取药,即便是要姬无恨将眼珠子挖出来给他,他也是愿意的。
更不提姬祸如果还是在危在旦夕的情况下。
姬无恨果不其然,毫无犹豫,点点头。
银止川一笑,说道:“你看,你不也是么?”
“说是取药,都不过是为一个人赴死罢了。那么是怎样死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
姬无恨一语塞在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