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那女子面颊已经有些泛红——于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与他人牵扯不清,于情于理,都令她感到难堪。
“小弦,不错呀。”
有旁侧的中年船夫朝她吹口哨:“听说你爹在上游修河堤,你哥哥娘亲都患疯病,日子过的甚是辛苦——但,瞧这,可不是马上就有转运的时机了吗!”
不轻不重的讥讽之语,引来旁侧一阵哄笑。
但那名唤小弦的女孩仍在推阻着,她的面颊愈发红烫,难堪耻辱到了极致,却偏偏没有挣脱的办法——
“你爹在上游修河坝?”
这时,青衣公子听闻到了重点,他死死攥住女子的手,一个劲儿说道:“我爹、我爹是御史台的大夫,你允了我,我叫他提拔你爹做督员!”
“……良御公子?”
正拉拉扯扯间,一个冷冽清澈的声线,半是惊疑半是错愕地从后传来。
韩良御手上一僵,侧过头来,正看到与其他船夫一同前来牵船的林昆和李斯年。
“……”
最令韩良御不愿碰到的场面,莫过如此。
他一下僵持在原地,女孩趁机从他死攥的手中挣开,旁人指指点点,也都看了过来。
“你……怎么会在此处。”
林昆迟疑开口,缓声问道。
——不错,这名行为放浪不羁,扰乱他人的纨绔公子,正是他的老师,御使大夫的幺子。
但是早上林昆才见他受过训斥,没想到不过半天的功夫,这位挨了顿父亲痛打的浪荡子就又暴露了原形。
韩良御静伫半晌,片刻后,他逐渐回过神来,一张纵欲色弛的脸上显出一种狰狞戾恨的神情:
“林枕风,你可真是爱来得恰到好处啊。”
林昆蹙眉,说实话,他不爱掺和恩师的家事。但是看恩师之子如此在外败坏老师的名声,为非作乱,也是他不愿见到的。
“我父亲常说你如何才华横溢,心性高洁。”
名唤韩良御的青衣男子讥讽说道:“但是。”
他目光朝那不远处的神女河两岸的秋水阁看了一眼,意有所指道:“没想到林公子,也怪有情趣的。”
“……”
林昆不愿与他起争执,只蹙眉隔着一定距离、但也绝不退让地看着。
半晌,林昆说道:“枕风不是如何惊才绝艳之人,只因老师无私教诲,才自蒙昧中稍有长进。”
“但老师最心爱的,最望成人成才的,自然是师娘也费劲心力教养的良御公子。”
韩良御冷冷“哼”的一声,振袖。
“天不早了。”
林昆微微放缓了语气,劝道:“良御兄长不如早些回去和师父师娘一起用晚饭。他们一直在等你……倘若再迟些,饭菜就要凉了。”
这已经是无形之中的给予台阶下,韩良御目光在林昆和李斯年之间来回流转,终究觉得此时时机不佳,冷笑一声后掷袍而去。
“姑娘,已经没事了。”
见旁侧瑟缩着、尚且仍在余惊中的放船女子,林昆温声安慰着。
“多谢大人。”
小弦慌忙道谢。她认出了林昆身上的士子服,也知道李斯年所穿的黑色氅披武袍是宫中禁军所配。
“他经常来骚扰你吗?”
见小弦的惊惧程度不似第一次遭受,林昆蹙眉问道。
“是……”
小弦声音弱弱的:“自一月前,我偶然遇到那位公子,他便经常过来找我了……”
林昆神情复杂:“你知道他的身份么?”
“不知。”
女子摇头。
“他是御史台御史大夫的独子。”
犹豫了一瞬,林昆还是决定和盘托出:“他的父亲是个好官……倘若他下次再来作乱,你可威胁,说要告诉韩御史,他也许就会怕了。……被他的父亲知道,他做出这等事,韩御史会生生打断他的腿。”
女子一笑,感激地朝林昆看了一眼。
“琳琅书院在玄武路尽头的右侧,若有什么帮忙的,可到那里来找我。”
林昆又说:“……找他的父亲琳琅书院院长,也是同样。”
“好。”
小弦对林昆的感谢已经是无以复加,慌忙要矮身进到船篷里,为林昆和李斯年倒盏茶水喝。
“不必了。”
林昆赶紧谢绝:“本就是分内之事……不必多礼。”
“你父亲在河堤修堤坝?”
顿了顿,林昆又问道。
“是啊。”
说到此,小弦的眼瞳就黯淡了几分:“已经三年了。父亲年事已高,身体也本就不好,不知还要做多久,才能领到赏钱。”
——除了每月结一点工钱,更多的赏银,是要等堤坝完工之后才会给予牢工。
而倘若体力透支,或是本就多病,在竣工之前就劳累病死,除了领到一点点可怜至极的抚恤之外,再没有其他补偿。可谓亏到了极致。
“会好起来的……”
林昆勉力安慰道:“过些时日,也许就会出现转机。”
“嗯!”
小弦郎朗应声。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孔算不上多么倾国倾城,但是在这夏风习习的良夜,竹瑟箫声的河边,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澈和明艳。
那之后很久,林昆都始终难以忘记。
“那阿奴继续去放船了。”
小弦笑道:“今夜生意很好,少不得要赚半颗金珠呢!”
林昆亦与李斯年继续往上游走去,夏夜里的神女河,洁白如练,清丽无双。
好似女子白皙婉约的手臂,微微拢合着,捧起那么一颗繁华富丽的明珠王城——星野之都。
林昆与李斯年坐在一梭摇船上,船篷前的竹帘卷了起来。潮冷湿润的河风一阵阵往面上扑着,在河的两岸,杏黄,生青,露水绿的花树各自开放。
于秋水阁歌姬那隐约而低婉的歌声中,林昆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两日后小弦的尸体会从这明艳清丽的神女河中浮上来,而行凶的凶手,正是他气急败坏的老师独子。
[*注1]:——明,汤显祖,《游园惊梦》
第164章 明月心 06
林昆听到消息的时候,星野之都的各部及衙门,基本上也知道了。
韩尚多年忠耿,在朝中虽然从未主动挑衅过谁,但已然树敌颇多。
——有时候,当你决定做一个好人的时候,就已经是对别人的一种阻碍了。
听闻他独子出事,各方人马拍案叫好,幸灾乐祸之余,将这桩案子还推到了林昆兄长——林栩名下审理。
——你们不是自诩清白孤高吗,那么,就看看当你弟弟恩师的孩子与“假装的无私”之间,你会选择哪一样吧。
那些宵小之徒,大抵就是如此想的。
林昆听闻这个消息,便是从他的兄长处得知。
“你去见一见你的老师吧。”
林栩同他说道,言语中有种斟酌的为难:“韩良御他……态度极其恶劣。据诉书上所说,他是奸污不成,失手捂死了那女子……但他发现出人命后,非但未去衙门坦白,反而将尸体沉入神女河底,企图蒙混过关。被抓捕入狱后,也一直嚷嚷着要见他父亲,他父亲是御使大夫等话……”
林昆看着眉眼与自己相近、但更为坚毅的堂兄,头一次感到无法言说的羞耻和困窘。
林栩似乎欲言又止,他注视林昆半晌,而后拍了拍林昆的肩,道:
“你兄长虽然尚只是大理寺少卿,但倘若真的是你老师的独子……我……我们兴许能想些什么法子,看是否能够从中转圜……”
他话虽说的委婉,但其中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可林昆心中更知道:
作为为林氏子弟,徇私判案这种事,可谓莫大的蒙羞。不仅愧对“林”这个姓氏,更是令自己在俯仰天地间赧颜。
“不,不必——”不必考虑什么案件之外的事情。
林昆想说。
但是兄长却以手势打断了他,苦笑道:
“话莫说得这样早……你先去见一见你的老师吧,枕风。看他们是如何……兴许你就会改变主意。”
那个时候的林昆十六岁,尚在不知天地窘困的年纪。
他仿佛以为这世间的抉择都很简单,黑白的划分也那样分明,只要抗拒了自己内心的恶念与外来的诱惑,便能做一个留守明心的人。
拯救世人,也拯救自己。
却不知道,这世上,有时候想做一个好人,却这么的难……这么的难。
琳琅书院外,君子林依然如故。
大抵是因为听说了书院老师家中变故的原因,踏入的时候,林昆稍感林子中似乎比平常要安静一些。同窗们都在前院徘徊,不怎么到后头来了。
书院的入口处安放着一尊雕像,但不同与其他书院放的是些先贤圣徒的石像,琳琅书院放的是一尊横眉怒目的罗刹——
入书院第一天,老师便告诉他们,这尊“怒目罗刹”,惊吓的是那些奸佞宵小之辈。
倘若问心有愧,行过不德颠倒黑白之事,就莫入琳琅书院,也不配拿起这支春秋御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