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此时,林昆注视着这尊可怖至极的罗刹之像,默然很久,在心中想着:
他会有朝一日,也因为心虚,不敢与这洞彻人心的罗刹四目相对么?
“老师。”
行至书院内,林昆照旧与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在门前称呼了一声。
然而房内,原本隐隐约约,呜咽作哽的声音倏然一停。
林昆朝屋内稍稍看了一眼,而后顿了顿,后知后觉道:“噢……师娘。今日师娘也在这里。”
韩尚的声音依然是苍老疲倦的,低哑说:
“枕风。进来吧。”
屋内,桌椅摆放依然没变。简约至极的书架、笔筒,案上放着三两簿翻开的书。
只有原本搁在雕木小桌上的瓷瓶,不知何缘故碎了两只。
林昆目光很轻地在书房内掠过了一圈,韩尚再未说话,师娘则伏在案上,仍是“呜呜”的哭。
“枕风。”
半晌,还是御史大夫开了口,他勉强笑着,恍若与平常一样问道:“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学问上的事情不明白?”
林昆紧紧抿着唇,他默然注视着老师的两鬓——
仅是一夜之间,但是老师好像已经苍老了许多岁。
本已是耄耋之年,操心着朝堂上的事之余,还有家中幼子并不使他省心……
林昆迟疑了很久,还是犹豫说道:
“我听闻……”
“——枕风!!”
然而话未说完,便已见师娘扑了过来。同样是年岁长过林昆数轮的长辈,她哭泣得声音也沙哑了,满面的泪水,恳求道:
“你救救良御吧……求你,救救良御!!我与你的老师,只有这一个孩子……更何况,你老师这么多年来,对你也照顾有加对不对?……你如何忍心,叫他遭受老年丧子之痛啊……!!”
“——婉琴!”
老御史怒咤。
林昆惊诧了一瞬,但他在下意识想要后退的时候,师娘却拉住了他的衣摆和腿。
他看着默然垂手的老师,又看看曾经明婉动人的师娘——
因为彻夜的痛哭和担忧,那双从前脉脉含情如秋水的明眸已经红肿似核,纤净的手指也粗粝不堪。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刚拜入老师门下的时候,师娘每年夏天都会给他们熬清清凉凉的梅子汤;夜来蚊蝇扰人,也是师娘亲手为他们打扇。
尤其是在林昆少时体弱的时候,时常病倒发热,也是师娘用凉手巾擦拭他的手心和额头。
连夜守护到他天明烧退。
其实,师娘于他……早已与亲生母亲无异了。
僵立在这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情景中,许久后,老御史沙哑开口:
“枕风。”他勉强笑道,声音中却是一把怆然悲哀的情绪,低低说道:“孽子不成器……为你与你的兄长,增添许多烦扰了。”
“……老师,没有的。”
林昆慌忙说。
但是他千言万语到唇边,一向读尽诗书的林昆,却头一次发现自己仿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御史仍勉强带着笑,但是林昆却希望他还不如不笑。
“……不必为他与你哥哥感到为难。”
注视着林昆的眼瞳,御使大夫说道:“我为官五十载,从未做过一件为自己谋私利的事情。到临了致仕,不至于做出这等晚节不保的事情……我教子无方,走到今日境地,只不过是良御与我咎由自取……!”
“……”
未等林昆回答,老御史掩着面,愧然道:“更何况,我听闻那名遇害的姑娘才十四岁。”
“如此豆蔻年华,就断送在那孽子手中……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真是叫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无颜面对盛泱百姓!!”
“……”
林昆紧紧攥住身侧的衣袖,微微抿紧唇望着老师。
老御史缓缓扶着椅坐下,窗外昏黄的夕阳照进来,落在他满头的华发上,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凉。
就在这一刻,林昆突然意识到——原来他这个撑起了半个朝堂清明的老师,确确实实,也已经是位垂垂老矣的老人。
“枕风……师娘只想知道——”
半晌未出声的女子哽咽开口,但是她唇嗫嚅数回,都未能出声。挣扎许久,才低哑地含泪问道:“良御……如果按律,当如何宣判?会不会……”
“会是斩立决。”
林昆极轻说道。
盛泱律法严明,尤其是对奸污未婚嫁的女子,通常作案后未自行投入衙门者,都按一命偿一命算。
从得到消息至今未闭过眼的女子身体一软,几近半昏过去。
“婉琴——!!”
御使大夫慌忙起身扶住妻子,但妻子在怀中不住啜泣。哽咽地含泪说道:“韩尚,韩尚,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只有这一个孩子啊!!”
“可哪个孩子不是父母亲人的心中挚爱、掌上明珠……?”
老御史怆然说道,“他是,那名命苦的姑娘也是!……如何能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就叫他受律法的偏袒,你可知王子与庶民同罪?良御他做出那等混账之事,便是到了我们遭报应的时候了……”
女子仍是在他怀中不住地哭,林昆十年以来,自投入老师门下,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的时候。
“枕风,你不必忧心。”
御史大夫咬牙,狠声说道:“我绝不会叫你兄长因此事为难分毫,更不会为那孽子的判决,对你怨怼半分!”
“……无论如何,你都是老师最得意的弟子,我们师徒的情谊,也绝不会受此事影响分毫!”
“……”
林昆无措地望着老师,悲哀无言的四目相对中,老御史说道:
“但倘若你方便,请替我向那逆子带一句话:”
“——为父爱他,但为父救不了他。倘若有来世,叫他好好为人,偿还今世的罪罢!”
“是。”
林昆攥紧拳,但音调的尾声有一丝丝的发颤:“老师,我会同兄长将话带到。”
……
但是,实际上,当林昆踏进牢狱的时候,才明白这世上有很大一部分子女,都如那句老话所说:
“不如父母爱自己那般,爱父母。”
“你们此时亏待我,等我出去,一定要你们的狗命!!”
一进牢房,遥遥的,林昆就听见韩良御叫骂的声音:
从抓捕入狱,到现在说什么也有三四天的时间,可韩公子显然在牢房里也依然风头不减,脾气甚大地摆着公子架子。
“这是什么猪狗不吃的东西,也敢拿来喂小爷,小爷要扒了你们的皮!!”
林昆走到那间单间隔房前,看着里面狼狈不堪的富贵公子,眼底沉寂得平静无波。
“林昆?”
原本躺在稻草榻上跷二郎腿的纨绔察觉到动静,猛地坐起。
他慌里慌张摸爬到林昆跟前,面上尽是喜色:
“是你?是不是我爹叫你来救我出去的?我就知道!听闻主审此案的是你兄长,这可不是‘自家人’吗!如何能叫我出事?快快快,叫他们给我解锁,这几天可真是憋死小爷了……”
然而林昆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面对韩良御喜滋滋将带着镣铐的手伸到跟前,也只微微垂眼,并不动作什么。
“喂……”
韩良御注视着他的反应,眼睛里逐渐变得迷惑:“你——”
“老师说——”
林昆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起什么波澜地说道:“他救不了你……他心里爱你。但是,‘倘若有来世,好好为人,偿还今世的债罢’。”
“……”
韩良御呆住了。
他仿佛不可置信,接着眼里出现的便是惊恐惧意:“不……不是吧……”
无法无天了数十年的纨绔仿佛第一次知道了害怕,颤声道:“我爹他……他怎么能不管我?我……我可是犯了杀人之过啊……我会被砍头的……我会被砍头的!!”
林昆悲凉地看着他:
“你在做下那般错事的时候,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吗?”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富贵公子竭声嘶喊着:“她……是她先说要去告诉我爹,要去告诉你……我才不小心、失手捂死了她!!”
林昆倏然一震。
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他。
纨绔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般口不择言地疯说着:
“你要相信我啊,枕风,你知道我的,我并非什么大恶之人!!是真的,若不是那天她威胁我要去御史台告状,还说出了我爹的名姓,我如何会失手杀死了她?……”
木隔栏里的囚徒已经带上了哭腔,从方才的不可一世到为了活命丑态尽出,只需要半刻钟的时间:
“我是爱小弦的……我是真的爱她!!我不能死啊,枕风……我求求你救救我,我才三十岁,我还不想死啊……”
从隔栏里伸出的手抓不到林昆深青色的衣袖,便软软地滑到了下去。韩良御蹲在地上,涕泗横流,像一滩烂肉那般流着泪:
“我自进来,他们便都欺辱我,将那样简陋的饭菜予我吃,那样冷硬的床板予我睡……他们都作践我啊!!枕风——”
然而比起崩溃的韩良御,心中震荡难以平静的更是林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