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王爷说的是啊。”
朱长忠附和道:“看来老天爷……也是站在我们这边儿的。”
“老天爷有什么用。”
安王爷却说。他微微眯了眯眼,笑道:“有时候,人的富贵,还是要人自己去争——!”
“是是是,王爷说的是。”
朱长忠见安王爷抬起了手,赶忙恭敬不尽地捧杯碰了上去,腆颜谄色道:“接下来的半年,也请王爷多多关照了……”
精巧无比的纯银酒杯碰在一起,在君子楼下,不远处就是遍地是脏污泥淖的黑巷。
那里充斥着疾病、饥饿、和贫穷……
很快,这一年的汛期就又要到了。但堤坝还仍未修好,不知多少庄稼会遭殃,多少田地会颗粒无收,多少平凡之家会妻离子散。
大概,明年的春风吹至的时候,黑巷中又将增添不少无家可归之人吧?
……但是,在这富贵的云端之上,又有谁在乎?
[*注1]:古代也有人叫妈妈的,只不过比较口语化,和“娘亲”类似。
李斯年找到林昆的时候,正在沽酒庵。
每当林昆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去那里喝酒。
任何人都找不到他,只有李斯年知道他在那里。
“枕风,枕风。”
李斯年轻轻地叫他。
然而林昆伏在案上,深青色的士子服皱皱巴巴,袖子的边缘处还被打湿了一片。
李斯年靠近闻了闻,一大股极其浓烈的纯酿酒味。混杂着苏合香的冷冽辛辣,简直叫人觉得这是个能醉死街头酒鬼,而非诗文在翰林中人人传唱的惊艳士子。
沽酒庵是个藏于深巷和长干的酒肆,不同于星野之都其他雕梁画栋的精美酒家,这里的店面小得几乎可以算得上寒酸。更没有招客酒幌,只有门前载着的两颗桃花树,能叫人勉强找的过来。
通常来这里喝酒的,都是路过星野之都的行脚商人。饥寒交迫的异乡之处,寻一个能够取暖的落脚地。
林昆来这里,几乎不会有人认出他是名盛星野之都林氏的嫡子,更不会有人知道他是才情诗意冠绝翰林的林枕风。
大抵也是因为此,叫沽酒庵成为了林昆最理想的买醉之地。
“你醉成这个样子,什么时候将‘明月心’被人拿去抵酒钱了,大抵也不会知道吧?”
李斯年苦笑。
他收拾了一下林昆案上的雪白宣纸——
果不其然,那上面又写了一些潦草狂书至除了林昆自己谁也认不出的诗词。
李斯年叹了口气:
这些诗词被自己看到也罢,倘若被别有用心之人拿去了,恐怕少不得一番夸张过度的解读,而后为林氏招来莫须有的祸患。
林昆醉虽醉了,手里却还攥着一颗拇指那么大的明珠,他伏在岸上,明珠攥在他眼前,是个靠的很近的位置——
“明月心。”
只听他低低呢喃着,目光看着那皎洁无暇的珍珠,在透过外面薄薄的表皮,他能看见里头月牙一样的一勾弯月。
“越是在黑暗的时候……越不失其本心的高洁。”
林昆低声:“……是么?”
“是啊。”
李斯年无可奈何,回答道:“枕风,你今日又怎么了?”
林昆低低地“唔”的一声,而后像才发现似的,问:
“……啊,斯年,你来了。”
李斯年摸了摸他的头,林昆恍若一个小孩童那般,闭着眼,说道:
“斯年哥哥。”
自十四岁之后,李斯年极少听林昆这么叫他了,不由心里微微一顿。
“有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么?”
李斯年极轻地说:“因为林伯父……仍是不同意你进御史台?”
林昆趴在案上,摇了摇头。他眼瞳有些略微的失神:
“……不。是我的老师……唯一的独子杀了人。”
“噢。”
李斯年应了一声,但又随即在心里想,这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们俩的独子杀了人。
但他仍然非常配合地继续问了一声:“然后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昆略微含糊地说:“他犯的,是杀人之过啊……会被判斩立决的。”
“——可是,我的老师年事已高。他受不住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
林昆此时就像一个难过的小孩一般,李斯年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悲伤的意味。
“我兄长说……可判他充军……这样,起码还可以留条命在。来日,老师想他,亦可以在致仕后去看他。……可是,我心里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李斯年:“……”
林昆有诸多烦恼。但是小时候,他的烦恼是怎么才能去金陵,和那个叶家小公子比一把诗文;后来进了琳琅书院、御史台,烦恼却突然多了起来。
有时候,连李斯年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抚平他眉心微微蹙起的忧愁。
“你知道那个女孩……她才十四岁。她死了,可她不能白死。”
十六岁的醉酒的士子,望着手中的明月心,怔怔地说。
李斯年静静看着这如冷冽珠玉一样的苍白少年,有时候,他的是非观比林昆容易判断很多。
因为,他早已见过了这世上许多肮脏罪恶,十岁以前,就尝尽了所有辛酸冷眼。
但是,林昆没有。
他的眼睛干净不染纤尘,也想要去追逐那几乎已经不存在于肮脏人世的明月;李斯年知道,可李斯年不忍心告诉他。
因为在李斯年心中,林昆就是他漫漫长夜中唯一明亮、想要守护的月亮。
“枕风。”
默然很久,李斯年终于开口。但是他却并非顺着林昆的思路说,而是另摘了一个没人想过的角度:
“你有没有想过。”
李斯年说道:“倘若你来日进入御史台,孤掌难鸣怎么办。”
“唔……?”
林昆瞪大眼。
“你的老师是忠正之辈,可此事……怎么说都是难以不了了之的。更不可能当做它没有发生过。”
李斯年说:“而当下朝中情形,你也知道。恶徒横行,百官营私。枕风……你不能失去你的老师。”
你不能失去的你的老师。
林昆呢喃着这句话,过了很久,问李斯年:
“你……怕我伤了老师的心?”
而后他与我恩断义绝么?
李斯年微微笑了笑,在林昆的额心轻轻揉了揉,说道:
“不,也许是从各个意义上……你都不能失去你的老师。”
那个时候,林昆以为李斯年的意思是御使大夫也许没有他同林昆说的那样忠义,那样大公无私。
但是他又凭借数十年与老师的相处来说,觉得老师并非这样的人。
李斯年看着林昆失神的眼瞳,想了想,觉得自己尚只能委婉提示于此。
“好了,不要想了。回去睡吧。”
不忍林昆如此单薄衣袍,虽然是在夏季,可也担心他夜寒受风。李斯年拉着林昆的手,想将他背到背上:“这本也是与你无关的事情……今夜你去我军营里宿吧。别叫林伯父又发现你饮了酒……”
然而林昆软绵绵的,直到李斯年将他拉下酒榻的时候,险些摔一个踉跄,才听身上的人倏然笑了一声。
“我是不是变重了。”
总看起来冷郁不可靠近的少年人,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笑意,问道:“你要背不动我了。”
“背得动。”
李斯年同样是带着笑意的:“等你到八十岁我也背得动。”
他很宠溺地抱着林昆下榻,然后又让他站好,伏到自己身上:
“抓好了,别掉下去。”
林昆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便将脸颊贴在李斯年背上。
李斯年的背很热,伏上去宽阔可靠,有种令人心安的魔力。
林昆听着那隔着薄薄衣衫,有力的一下下心跳,方才喝酒都忘不了的忧虑,好像慢慢的都变淡、变散了。
他伏在李斯年背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过去。
李斯年则踩着月光,绕过长干和弄巷,慢慢地背着林昆走回家。
那时候,他还不是羽林军的御殿大都统,林昆也不是御史台的清廉御史。
他们只是青梅竹马,他背着他喜欢的人,看着月亮,觉得满心的珍重与安宁。
每一步都走的既小心、又快乐。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盛泱不再,林昆也离去很久的时候。
李斯年自己守着这场余生,时常还会想到那些个晚上。
好像他仍然把林昆背在背上,不怎么沉,但是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害怕会颠簸到林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