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他万万没有想到,韩良御杀人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被小弦说出了御使大夫的名号和住所位置。
那么……
那么告诉小弦的自己,岂非意同帮凶?……
隐在藏青色官袍中的手指在轻轻发颤,林昆的脸色唰的白了。
像站不住那般,林昆缓缓踉跄着后退一步,扶着栅栏。
“我若死了,我韩家便是绝后——”
韩良御仍在哭:“更何况是为一个贫贱船女而死,我祖母祖父倘若知道了,必定心疼我至死,觉得我冤枉受死——!!”
“你冤枉……”
林昆缓缓回过神来,哑声低低问道:“可是有谁觉得那船女冤枉呢?……她方才十四岁,遇见你,是无妄之灾!!”
“不,不……”
然而韩良御惊然坐起,仿佛早已想好解决之法那般说道:“我可以弥补她,我可以弥补她!!”
眼见着韩良御如同一只濒死挣扎的猪那般激动颤抖,林昆缓缓蹙起眉,问道:
“你能如何补偿她?”
“我让她入我们家祖坟!!”
韩良御说道。
因为过于用力,青衣男子的眼珠都微微凸出。显得可怖而疯狂。
“我娶她,我给她名分!!……冥婚亦可,三年之内,我绝不娶妾!!”
韩良御说着,还自以为绝顶聪明地于白肥的脸上露出一个笑:
“我早说了我喜欢她,我是真的可以娶她!!枕风,你快救救我,我允诺叫那贱民入我韩家祖坟!!——”
“……”
林昆看着面前这仿佛还做了天大的牺牲似的恩师独子,沉默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哎,林昆,林昆!!”
不知道为什么的,韩良御看着林昆转身离去,急忙焦急地在他身后大叫。
但是,无论他再如何声嘶力竭地大吼,林昆都再没有回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错,也永远不会意识到了。
最后地牢的门关上时,林昆看见外头明晃晃的白色日光洒下来。
落在他的眼睫上。
他抬手遮了遮,而后闭上眼——
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那夜在堤坝边,水面波光粼粼。
稚嫩的清丽小船女仰面朝他一笑。
第165章 明月心 06(续)
喧嚣热闹的君子楼中。
这是星野之都方圆十里内最高的楼,勾檐翘角不说,晶莹剔透的琉璃之瓦如同不要钱一般往上堆砌着——
倘若哪家达官贵人宴请宾客,选在此地,是再气派阔气不过。
此时,二楼的雅阁中。
“来,赵尚书,切莫客气,喝,喝!!”
“秦大人,也勿要多礼,一切随意哪。”
数十名身段妖娆的舞姬于房间中央踏鼓起歌,靡靡之音贯彻耳侧,宾客们交杯换盏。
袅娜的女子身段外,还有那隐于羽毛折扇后的一张张娇丽可人的脸庞。
一众宾客都容光焕发,满面春风,好似同时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叫他们把酒共欢于此地。
安王爷、礼部尚书、巨贾晋商,秦姓的世爵……以及朝中一片大员,几乎盛泱朝堂上的半边文武百官,都集聚在了此地。
“要我说,这就是他韩尚自作自受,遭了报应!!”
一名穿着从三品官袍的大员说道,言辞之中尽是受欺良久的愤懑,和正义终于得到伸张的喜悦:“这下好了吧?——独子,独子!!就这么要给一个贱民偿命了,可不是苍天开眼,叫他韩尚尝尝因果轮回的滋味!!”
“欸,”另一人却开口,那人微微眯着眼,很是惬意的模样,不甚认可道:“也不一定。”
“——我听闻,此案的主审官,不是他的得意门生林昆的兄长吗?……倒也有可能网开一面,判个罚银什么的。”
“可林家人不是最号称清正廉明,绝不出徇私枉法之徒么?”
礼部尚书面上含笑,他腆着一个大肚子,爱意地抚摸身侧一名妖娆歌姬,半是不经意半是有心地说道:“倘若林栩做出这等事,可怎么对得起林家‘绝私欲,慕先贤,俯仰天地问心无愧’的家训哪?”
“若是林栩这小子徇私,我们便去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秦语卿说:“也叫他们尝尝从前用来摆治我们的那法子的苦头!”
“此事,不管他叛斩;还是不叛斩,都是对我们有利无害。”
起先的那名从三品大员大员分析道:“倘若判斩,则叫韩尚那老匹夫尝尝暮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倘若不叛斩,则是给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告倒林家和韩尚的良机——无论怎么选,都是叫他们左右为难的抉择啊!”
不少人自韩尚为官以来,少有如此畅怀的时候,不由纷纷举杯碰盏,大笑欣悦。
“莫大人,介时参奏韩尚和林栩,就尽数拜托你了。”
礼部尚书把盏,朝身侧的一名文臣客气道:“御史台中,尽是迂腐酸臭之辈,我们能够指望的,也只有莫大人了。”
莫必欢瞬时起身回礼,很受宠若惊一般,极尽谦虚道:
“哪里,哪里。应当是小人感谢王爷和尚书大人抬爱。”
“自从那叶清明走后,翰林和御史台就落入了韩尚手中。”
始终不怎么说话的安王爷开口了,悠悠然的:“可我倒觉得,这御史台之中,比韩尚有才能的贤良之辈还大有人在。我们做臣子的,就应当为陛下分忧,多多为朝廷擢选英才的后生啊。”
位高权重之人,每一句话背后都有另外的隐喻。
莫必欢忽然被这安王爷未宣之于口的许诺惊住了,接着便是喜悦到无以复加——
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立时举盏道:“恭喜莫大人,贺喜莫大人!”
“莫大人定要把握此次良机,莫叫王爷失望啊!——”
莫必欢更是喜不自禁,立即下跪俯首:
“小人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鞍前马后,唯首是瞻!!”
宴席的氛围瞬时更加升温火热起来,这帮本应读尽圣贤书的朝臣大呼着“上酒,上酒!”;或是抱着怀中美人,渐渐地滚到了桌子下头去。
更有大员为了取悦安王爷,做出彩衣娱亲的扮愚作丑之事——
一时间,有人赤裸着肥白的身子踩上食案,扭动拽肩,故作蠕动恶态引人发笑;有人抱着怀中纤细的妙龄女子,大叫“妈妈、妈妈”……[*注1]
淫靡异常,荒诞异常。
“王爷,这是这个月的利钱。”
在场上所有人都迷乱欲睡,醉生梦死的时候,一个穿着异常奢华的商贾却走到窗边,恭敬无比地、悄悄递给安王爷一只小匣子。
小匣子约莫只有半个手掌大,装着的也不是金银,而是一个能开启城外某间宅院的钥匙。
安王爷略略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而后便漫不经心问道:
“多少钱。”
“这个数。”
巨贾将手探入袖中,与安王爷袖谈了一个数。
安王爷微微合眼带笑,只说道:
“不错。”
“从俞洲进的那批‘瘦马’卖的价钱很好,不少馆子都争着要呢。”
朱姓的巨贾低声笑说:“下次再去东边,可再多买一些回来……除此之外,投到‘乾坤场’的钱也收开始收本儿了。”
在盛泱极东地区,一贯比别的地方更为贫困一些。但又因地接江州和秦淮,俞洲的女子多少沾点儿水乡柔美的风姿。倘若将俞洲地区贫家的幼女买来,仔细调教,到星野之都之后再卖出,可得高价。
这其中的丰利,让很多贩卖人口的牙公牙婆铤而走险。
这种低价买入、高价卖出的方式和商人贩马的手段类似。故此,那些被买来的贫家幼女,也被成为“瘦马”。
至于“乾坤场”,更是开设在星野之都的大型赌馆。
只不过,这种赌馆的庄家是皇亲国戚,油水也尽数流入富极显赫的世家之手。
——朝廷颁旨要修堤坝,安王爷却伙同行商巨贾以次充好,将本应用于修堤坝的钱尽数吞入自己手中。
而后进度行至应当去俞洲的隐黛森林采石造浆的时候,又把开通好的货运渠道利用成了采购一批“楚馆瘦马”。
最后,“瘦马”得来的丰利,再用于开设赌场,将钱再次生钱,榨完百姓的最后一滴血汗。
如此行云流水“一条龙”的吃法,可谓将盛泱平民从头到脚吃得不留一丝余地。
想的周全得很,滴水不漏得很!
然而,如此行恶者,却是波澜不惊的。
他甚至有些嫌这雅阁热闷,安王爷微微推开一线窗,惫懒地将酒盏中未喝完的琼浆玉露从窗外倒了下去——
楼下,正蹲在一排小乞儿,一听闻到动静,瞬时都仰起头。
他们看着那没喝完的残汤落浸在地面上,立刻争先恐后地趴过去舔。
有些没占到好位置的,还仰着首,想张嘴接一些有没有剩下的。
安王爷并没有在意。
他本是只随手一泼,见状也无动于衷,只看着那衣衫褴褛的脏孩子,淡淡收回目光,坐到原处,说道:
“万幸,韩尚那老家伙家中出了这样一档子事。”
“——否则,今年的汛期很快就要到了。若不是因着儿子的事占住了手,他少不得又是一番在陛下面前饶舌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