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西淮撑伞,等候在宫门前。
有一只狸花的小猫也蹲在宫门口的檐下,缩着爪子躲雨。
西淮走过去,将伞撑到了它头顶。
……
从银止川上书数次,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之后,沉宴就料到他们必有这样一天。
银止川不是寻常的公子哥,他身上始终有一种锋芒和意气。
他是星野之都无人不知的狂狷纨绔,随心所欲,恣意妄为。
寻常的君臣之道很难束缚住他,一再压抑,终有一日会生出反意。
沉宴记得父王告诉过他的那道谶言:
盛泱将会亡在一个星宿对应为“杀破狼”的人手上。
——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
“杀破狼”是“七杀,破军,贪狼”这三个星宿的合称,亡盛泱的人,必出自他们其中之一。
司辰监的官员们曾非常怀疑,银止川就是这三个人中的一个。
毕竟,他是和公子隐,楚渊,顾雪都并称“明月五卿”的少年将军。
这也是沉宴始终不敢将他逼太狠的最大原因——
杀破狼生于绝境,且命格非常硬。非一般杀机能够灭亡他们,且稍有不慎,反倒会激出其杀性,彻底反叛,让事情陷于无可挽回的境地。
最好的处理方法,唯有“养废”他们。
钟鸣鼎食,黄金馔玉,最蚀英雄骨。
沉宴注视着面前青年的眼睛,静了静,极轻地叹息了一声,他问:
“你知道么,凭你刚才这一句话,朕就能治你死罪,银止川。”
银止川微一勾唇,浑然不在乎的模样,说道:
“那陛下治吧。”
沉宴没有开口,只默然地看着他。
半晌,他将目光投向殿中央另一侧跪趴着的朱世丰,说道:“你先下去。”
朱世丰不可置信:“陛下……!?”
“朕有些事要同银少将军谈。”
沉宴轻轻叹息,道:“待会儿自会召见你。你先去偏殿的茶水房内等着。”
朱世丰满腹委屈,但又不敢违抗。
他磨磨蹭地爬起,如一个抱屈的小媳妇儿,一步三回头走向殿门。沉宴却始终不曾看他。
直到殿门关合上了,沉宴才开口,道:
“朕以为,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银止川不应声,沉宴道:
“——你父兄的罪责不再追究,你依然是镇国公府浪荡风流的少将军。沧澜的事自此翻页,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你银家在朝堂中的地位,你为何还不满足?”
“罪责。”
银止川咀嚼着这个词,反问道:“我父兄根本从未背叛盛泱之意,陛下不肯彻查,现今何来罪责一词?”
沉宴注视着青年冷锋一样的眼睛,许多字句在心中翻涌,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负着手,想了片刻,银止川却一笑,道:
“陛下不知道怎么说,不如我来说。”
“朝中势力复杂蟠扎,你方登场我方唱罢。作为新承位帝王,纵然有种种雄心,也有受困其中的时候。不能立时实现。”
银止川朗声道:“陛下定然要说,你心中自然知晓我银家是有冤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且等候时机,待你羽翼丰满,手握权柄之时,自然替我银家雪去冤恨。是么?”
沉宴站在高位上,却被银止川这一番话堵得一塞。
——这正是他想说的,只是方才尚在构思语言,一时没有想好怎么讲出口。
“你如何知道?”
沉宴挫败地一笑,干脆也不想洗脱之词了,就这么走下大殿台阶,问银止川。
银止川讽刺地一勾唇,轻声说:
“因为七年前,先帝也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告诉我他年事已高,且多病缠身。已无力为我审查沧澜之事。但若我等到新帝登基,陛下将会比他有本事,一雪我银家之辱。所以……先帝驾崩,陛下在惊华宫等待勤王军到来的那段时间,是我与禁宫都统李斯年守在宫门外,使世家高门不敢轻举妄动。”
“……”
银止川看着沉默的沉宴,面上讽刺更甚:“我早已识破了。”
他一字一句道:“这种种所谓的理由……都不过是你们帝王家的骗局!!”
君臣纲则,阶级之分,从中陆出现国家的概念时,就开始深入人心。
这是上位者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护卫自己的疆土,创造出“忠义”的准则来麻痹人心。
为他们肝脑涂地者,被称为良臣;试图挑战他们权威的,被称为“反贼”。
然而世上哪有那么多规矩可言,有的只有永无止尽的权力的游戏,有的只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反叛与决心……!
“我父亲年近七十,还在为陛下提枪上战场。”
银止川说:“我最小的哥哥死时只有十六岁。是,他们不是皇亲国戚,不是什么千金之躯,但他们是我的血肉之亲。他们蒙冤死了,也有人愿意舍命去证一个公道。”
“……银止川。”
沉宴听着那话中的含义,骤然色变:“你这是在威胁朕么!?”
然而银止川静默站着,并不回答。
他只回忆着,想每次开战前,最紧张的那个夜晚。
哥哥们总是并肩一起坐在雪地上。烤着炭火,看天上皎白的月亮。
“去做英雄的事。”
他们说:“男子汉当守国门,当为百姓社稷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
而后尽力拼杀,不问生死。
可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有时候只是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是不够的,还要背负万千冤屈的骂名。
“陛下,我已经累了。”
银止川极缓呼出一口气,有些疲倦地哑声说:“您这些托词与理由,我都不再相信分毫。在您拿出更有诚意的佐证之前,我都只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洗脱父兄的冤名。”
“你可知你做的都是杀头重罪!”
沉宴寒声。
“我曾无比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一起死在沧澜的战场上。”
银止川转身,沉宴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听他说:“我是银家最顽劣的小儿子。我不懂君臣礼仪,祖训规矩。我想守护朝堂百姓,但总得有人值得我为他提起枪。”
“现今既已经不再有了,那我死不死,也没有所谓。”
西淮等在宫门口,遥遥地,他听见有侍卫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是赴云楼出来的小倌。”
有人说:“我说怎么长得那么标志呢。”
“你认识他?”
另一人问。
“不认识。”
对方答:“但银少将军身边的人么,不都那么回事儿。”
这句话显然还有还未说出的暗含意味。侍卫们一听,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种笑声里蕴藏着什么别的意思,不用说出口,旁人就都明白了。
“长得冷冷清清的。”
起话的那个懒洋洋伸了个懒腰:“还以为是什么名门公子哥儿。但扒光了,还不知道怎么媚男人呢。老子领了俸钱,五颗金株去赴云楼能玩他一晚上……”
这群侍卫都是小门小户出身,托了点关系,才好不容易在宫内某个一官半职。
他们多少都有点嫉恨银止川的生来富足,家世显赫。又恨他向来跋扈嚣张——
不是恨他这样不好,而是恨自己得不到。
明面上不敢得罪银止川,就拿银止川身边的人撒气寻个痛快。
西淮等候在宫门外,静静撑着伞。
小狸花猫蹲在他脚边。
这些话若隐若现地飘进他耳朵里——他和那群侍卫本也隔得不远。
“你是从别人家逃出来的么?”
西淮蹲下身,看着狸花小猫,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
这只小狸花的项颈上戴着一圈五彩的锦缎搓绳,斑斓无比,非常漂亮。
看得出它曾经有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
只可惜现在已经弄得泥点斑斑,满身的毛发都打了结。
“如果失了家门的庇护。”
西淮叹了口气,道:“不管是怎样显赫世族的出身,都要受人欺辱的。”
然而小狸花听不懂,只是歪头看着他。
“让开让开!——”
稍时,一辆马车倏然从宫内出来,不知是哪个皇亲国戚冒雨出行,侍卫们只来得及撑戟拉开城门,四批骏马就飞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