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1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相爱相杀 欢喜冤家 玄幻 玄幻灵异

“我咬住它啦,趁现在快跑罢,神君大人!”

“别胡来!”神君兀然变色,喝道。

“我没胡来,我是顶天立地的烛阴,区区一只水鬼……”小蛇话还未说完,却忽觉自己尾巴被用力揪扯住。水鬼血口大张,用力嚼上了它。

剧痛像火焰一般烧起来,小蛇以为自己要像一张草纸般被撕成两半了。黑€€€€的影子愈来愈多,水鬼们接二连三地扑来,用手抓挠着它,想将它嚼碎吞入腹中。

可就在此时,一只手倏地探入水鬼群中,在无数钢牙利口里捉出了它。

百十张散着血气的利口霎时间咬上了那只挽救了小蛇性命的手臂,将其啃得骨肉森森。小蛇落入了一个熟稔的怀抱,它惊惶地举首望去,却见神君半身是血,气喘连连,抱着它撒足奔逃。温热的血水像雨一般垂落在它的脸上,神君面色如素纸般惨白,但他却勉力微笑着发问:

“没事罢?”

“我……我没事儿,但您……”

神君咬牙,忍着痛楚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无碍!”

夜深山暝,钟声寥寥,他们攀上了摄山。黑黯的树林里,水鬼似飞鼠一般穿行。神君踩上石阶,洒了一路血迹,来到功德寺前。寺里平日无人值守,他闯过山门,踏进弥勒佛殿,香烟依然缭绕,火光像黑暗里的几滴血点。

水鬼闯入殿门,神君正恰爬到了供台上,他拾起几只盛牲血的瓷碗,将血泼到正凶猛袭来的水鬼面上。刹那间,从四周奔来几只水鬼,将那沾血的同胞扯裂吞吃。

神君爬到刷了金粉的佛像上,自佛手中抽下尖尖的伐折罗。他胡乱挥舞,竟也划伤了数只水鬼。但血愈流愈剧,鬼影越来越重,他渐而独力难支。

即便如此,他仍一手护着小蛇。他在流血,血浸透了衣衫,滑至红鳞之上,小蛇却在流泪,它嗫嚅着叫道:“神君大人,您丢下我罢。”

神君低头望了它一眼。

小蛇道:“您拿那金刚杵将我的肚皮划开罢。然后您就像丢泥巴一般,将我丢得愈远愈好,这样一来,水鬼就会来吃我……您就能溜之大吉……”

“我才不会这么做。”神君冷冷地否决它,“我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哪儿需使这等下下策?”

水鬼如狼似虎而来,神君似雀如燕般飞逃。他的身影栖落在妙音天母像后,忽现于财宝天母像前。八椤柱绕了几遭,水鬼们终于逮住他腿脚。小蛇被神君猛地甩飞出去,滚落于殿阶下。

小蛇狼狈地爬上石阶,却见神君指尖墨迹游散,仅存的一点“形诸笔墨”的宝术发用,将他颈中缚魔链画长。祛邪的铁链绕在柱间,仿若蛛网。水鬼们如网中之蝶,皮肉被灼,正凄冽惨叫。

可小蛇却望见了可怖的一幕,一只水鬼五指尖锐如刀,扎透了神君胸膛。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小蛇只能徒劳地悲叫,它爬过去,想用力地咬那只水鬼,却被其一脚踢开。五脏六腑天翻地覆,它艰难地爬起,血与泪滑过面颊,被吞进肚里。它太弱了。

“滚开!别伤着神君大人!”小蛇一次又一次地爬上殿阶,却一次又一次地如同烂泥般被踹开。它含泪咬住水鬼骨瘦如柴的左足,却被狠狠碾在脚底。

它弱小如斯,又有甚么可助神君之处?小蛇望着鲜血淋漓的神君,泪流满面。

神君后退,自水鬼爪下抽离,他踉跄着跪坐,旋即有重重鬼影将其压覆。他拼力抵挡着一只刺来的鬼爪,那尖甲如镞头,想刺进他的胸膛。神君别过脸看它,血污遍布的脸上却露出了虚弱却明净的笑。

他说:“你能……帮我么,小蛇?”

小蛇用力点点头,又摇摇头。它哭叫道:“我想救你,可不知要怎么救你……”

神君说:“那就……请将来的你助我一臂之力罢。”他凝望着小蛇,像在看着一个虚幻将至的影子,“你觉得……你今后会用何等兵武护我?我用宝术向未来的你借来。”

小蛇不知他此问是为何意,可却忽觉醍醐灌顶。它在心里描摹起它将来的形貌,往时的它欲要巍然屹立于天地间,风雨难摇。它欲生长獠利爪,将一切敌寇碎作血泥。而如今它心底却生出了另一个愿望,它想要化作人形,不再是为神明所庇荫的虫蚁,而是与神明并肩而行。

冰凉之感自心中油然而生。它想到了一柄剑,剑刃应是百炼钢,剑柄应为银鎏金。这柄剑可破一切魔障,将眼前的水鬼斩落成尘。

“剑……”小蛇大声道,“凡世中的剑就像龙种的獠牙,我想用剑来保护您!”

刹那间,墨色铺陈天地。

墨迹在神君手中肆意撒泼,漆黑云雾的云雾似有了实状。神君在那四溢的墨汁里缓缓抽出一柄剑,剑刃如映日月明辉,是灵鬼官的降妖剑。

那柄剑猝然而出,犹如清霜,斩断水鬼身躯。

水鬼们惨叫着坠落,降妖剑光横冲直撞,将它们零割成细屑。待将水鬼们收拾停当,它烟消云散,重归于墨色之中。小蛇看得瞠目结舌,在与神君相处的这段时日里,它知神君“形诸笔墨”的宝术能以虚作实,甚而能画出过去、未来之物。这便是它往后会使的兵武么?身为妖怪的它,竟会在未来用着一柄降妖剑?

天上飘起冥冥细雪,苍山乱石间,小蛇叼着遍体鳞伤的神君,缓慢地挪下石阶。

“神君大人……”它低声呢喃,“以后的我,为何会成了灵鬼官呢?”

神君失血过多,两眼昏乱。他望着天,喃喃道:“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灵鬼官有何好?他们是天廷走狗,笼中玩物,牲畜不如!”

“嗯。”

“他们还杀了万千龙种,与咱们有血海深仇!”

“……嗯。”

“神君大人,你也说两句呀,我嘴皮子都要动坏啦。我将来怎会成了那劳什子灵鬼官呢?”小蛇拖着他往金陵城里爬,气喘吁吁。

轻薄的月光在林间洒下来,似纤丽的纱。神君笑了,他孱弱地道,“你将来是甚么都不打紧,在我眼里,你都会是今夜的小蛇。”

“那我岂不是在你眼里永远都毫无长进啦!”

小蛇尖叫道。

“毫无长进又如何?那不是意味着一切都宛如最初么?”神君呼着带血的气,恍惚地道,“同样的,我也永远会是今夜的我,会留在你身边,做你的神君。”

小蛇忽而心头一动。

树影离披,清风冷而净。杳冥的夜色里,它忽而瞥见天际高悬着一枚孤星。那星子映着宛曲的长路,像在静静凝望着世间,如一盏长明的灯。

“哼,我才不稀罕呢。”最后,小蛇道。

神君断断续续地道:“不稀罕便好。”

小蛇看他,却听他道,“失去了才知要珍惜。你若是稀罕了,那便是我已撒手人寰啦。”

小蛇咯咯冷笑,拖着他在雪地里前行。忧愁忽而如风般飘上心头,它望见神君阖着眼,墨发沾了血,柔顺地在颊边垂散。他的脸比雪还要惨白,似是要融化在这雪色里。它忽而发觉神君虚亏单薄,身裁瘦弱,仍似少年。

不,兴许他本就是少年,不过是强逼自己,要做俯瞰人间的冷酷神明。

风飒飒而过,满世界一片苍白。小蛇忽而道:“神君大人,我不管往后我会不会做那劳子灵鬼官啦,我想先做一个人。”

“为何?”血流进了眼中,神君闭上眼。

“因为我想要像人一般,生出一双手。”

“手有甚么好的?我瞧你用牙咬的那木雕,倒也活灵活现。没有也无妨。”神君喘息着道,“你莫非是想学剑,算啦,待你成了顶天立地的烛阴,剑只能算得摆设,不若驱风唤雨的好。”

小蛇没说话。

它想要一双手,并非是为雕工,也并非是想习剑。隐秘的念头藏在心底,像蝶翼般轻轻拂过心尖。

它想要一双手。

如此一来,它便能拥住神君。拥住那担负了世间无数苦楚的双肩。

第二十二章 人生岂草木

小蛇受够了自己软弱的身躯。它只有一截儿断麻绳似的身子,几颗米粒似的牙,在水鬼面前就像一条卑不足道的小曲鳝。它想要变得更强。于是它夜里溜进铁匠铺里,卷住砧子,气喘吁吁地将那铁砧拖回。它将砧子放在肚皮上,嘴里鼓饱了气,欲用肚皮将砧子也鼓起,结果却被压得动弹不得,哇哇怪叫。

神君这几日收了画摊,卧在罗汉床上养伤。听它这般一叫,强撑着身子起来,将砧子龇牙咧嘴地搬开,问道:“你在做甚么?”

小蛇喘着粗气,道:“我欲练一身板肋,把来欺负你的孬种都打跑!”

神君坐回床上,苦笑着躺下,不一会儿便没了声。小蛇气喘如牛,爬上罗汉床,却见神君裹着一张薄芙蕖被,面色灰败,犹如枯叶。一只手裹着洇血的细布,散出浓重的白芷味儿。他单薄的身躯上皆是水鬼噬伤,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似是在吐出血气。有缚魔链在,他的伤迟迟不愈。

神君病了,且病得很重,额头如烧起的烙铁。小蛇心焦如焚,它瞧神君无力同往日一般去煮粥吃,遂逮了几只蛙子,叼到神君床前。

“神君大人,请您用膳!”小蛇自豪地叫道,这蛙子是它在淮水边的香蒲丛里逮到的,它在那处蹲守了一日,劳形苦心。

一迭声地叫了几趟,神君皆无动静。小蛇爬上床一瞧,只见他烧得浑身滚烫,汗透重衣,如墨乌发被汗沾湿,一绺绺贴于额上。神君满面晕红,过了许久,方才勉力撑开眼皮,气息奄奄地道:“小蛇……?”

“神君大人,您好些了么?”

神君点了点头,艰难地坐起,挪下床去。他拾了些枣枝,生了火,烧了一锅滚水,将几只小芋艿丢入锅去。蛙子还活着,抱着芋艿在沸水里浮沉,不一会儿便熟了。神君将其捞出,放在捡来的直口碗里,浇上些梅子醢,递给小蛇。小蛇大快朵颐,吃得满口生香,不一会儿便将碗吃见了底。

小蛇顶着一脸梅酱抬起头来,忽而大惊失色,它忘了给神君留吃食!

它惴惴不安地望向神君,却见神君阖着眼,倚在椅腿上吐息。他虚孱无力,像一戳即破的泡沫。神君忽而睁眼,与它对上视线,吓了小蛇一跳。

“吃饱了么?”神君笑了一笑,凝视着它。

小蛇怯怯地细声道,“吃饱了。”

“那便好。”神君又笑了一笑,自己却放下粗瓷碗,躺回床上。

神君被水鬼咬伤了手,两只手臂上创口皆深可见骨。画年画是一时做不成的活计了,可若不出来讨生活,他俩也没法在金陵城中过日子。于是他便拿着直口碗,坐在街边,拿一根枣枝敲着乞讨。这厮虽做了叫化子,却一副仙风道气的做派,裹月破星巾,一身白裳,打着幡儿,扮得和个神仙也似,摆着笑脸,强打着精神高声喝道:

“我乃中天紫微北极太皇大帝,只消予我二十文,我便能避祸赐福于人,助您成就席丰履厚之愿!”

一开始廊坊里的店家见他如此,心中不快,便放黄犬来咬他。可神君讨一回换一个地儿,倒也能骗得几个子儿的钱。街里有些姑娘见他生得俊俏,便红着脸丢下几枚铜板。有了这些钱,神君便能施起“形诸笔墨”的宝术,将铜板变作几只鸡子,打进清汤里吃。

风起云涨,紫霞铺天,一人一蛇缩在桥洞中。小蛇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只水煮鸡子,却见神君咬着竹管笔,在麻纸上艰难画着祛邪的髡发傀儡,他手伤仍未愈,画得丑陋不堪。小蛇爬过去,问道:“神君大人,你在做何事?”

“陶家新娶得媳妇,要我画一张画儿,实现他们心愿,祝他们子孙繁昌。”

“你的伤还未好,怎地就忙着替人实现心愿?”小蛇气鼓鼓道,“凡人皆是贪得无厌的轻贱玩意儿,别理他们啦。”

“不成,他们已予我钱财了。”神君眯起眼,叼着笔杆含糊道,“不然,你将方才吞下去的几只鸡子吐出来?”

小蛇惊得一跳,它夸张地干呕了一阵,然后呸呸吐着唾,故意可怜兮兮地对神君道,“那鸡子滑进我嘴里,便和缎子似的,一下便化作血肉,吐不出来啦。”

神君但笑不语,继续埋头画画。

小蛇又道,“既然予你钱财,你就得替他们实现心愿,那我若是给你钱,你也能替我实现心愿么?”说着,它€€€€€€€€地爬进阴影,用尾巴卷住几枚码好的铜板,郑重地放在神君眼前。“上回我拿钱买了你的笑,这回我想买你一个愿望。”

“你倒还买上瘾了,是不?有甚么愿望?”

神君把那铜板拿起。小蛇歪着脑袋想了半晌,问,“我想要甚么东西,你都会给我么?”

“那需看是何物了。”

“我想要一座似紫金山般高的山,想要一片如龙潭般深的海,我想要日头,要月亮,要漫天星辰,你都能实现我的愿望么?”小蛇得意又天真地问。

神君冷冷道:“你想得美。”

“哼,老骗棍,我就知你狗嘴里吐不出实话。你要问我有甚么心愿,我一时也想不出来。”小蛇埋汰道,向神君伸出尾巴,“既然如此,方才我予你的钱,都还回来罢。”

“还甚么还?”神君手腕一翻,把那叠铜板塞入袖里,奸猾地说,“这已是我的钱了,你若是想要,需向我借来。”

小蛇勃然大怒,吊起眼,龇牙咧嘴:

“你个诳人鬼,就当你在我这儿赊了个心愿。等我想好了要你去办甚么事,你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好了!”

神君病体抱恙的日子里,小蛇不敢去吸他的血,生怕一下便把人给吸没了。它开始尝试着与神君一齐吃稀粥,锅里的米粒稀零,像老头儿头瓢上的毛。日子好的时候,粥里能拌上几片藿叶,过年的几日,他们吃上了一把赤豆。小蛇吃得两颊瘪下,大吐舌头,神君见了,将手伸给它,道:“别吃粥了,吃我的血罢。”

小蛇爬过来,盯着他皓白的腕子发呆。那薄薄的肌肤下藏着青色的筋脉,仿若细长的河流。它仿佛嗅到了香甜的血气,那滋味犹如蘖酿,勾得它心头怦怦直跳。它想,真是奇事,为何神君大人吃着寡淡的稀粥,却能有这般甘美的鲜血呢?

它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扭身爬开,盘在了粗瓷碗缘,伸出鲜红的小舌头拨着碗里的清水,道,“谁要吃你的血?我荤腥吃多了,如今只想清清口!”

话虽这样说,跟着神君吃稀粥的日子里,小蛇饿得头晕眼花,天与地在眼前陀罗似的打旋。饿得不行的日子里,它常披着月光钻过竹篱,从鸡笼里叼走几只娇嫩的小鸡。

沿街乞吃的日子过了有些时候,神君和小蛇开始沿着秦淮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