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3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相爱相杀 欢喜冤家 玄幻 玄幻灵异

石壁上画着的是持剑杀戮的灵鬼官。龙驹身形伟岸,黄金面如泛寒芒。朱裳的灵鬼官们挥舞着降妖剑,在血海里奔腾。无数恶鬼凄声惨叫,被割开咽喉。可最教易情心惊的却是壁画的一角,浑身浴血的灵鬼官被缚魔链紧锁,万剑穿心,推入虿盆。

灵鬼官明明是降妖除魔之神,却也会对同侪痛下杀手。易情将那些画看在眼里,心仿佛悬在了嗓子眼处。

祝阴指着那些壁画,说,“师兄,您大略看明白了么?灵鬼官不但杀鬼,也会弑神,这是七日杀鬼令的规矩。定鬼名后七日,龙驹率领的灵鬼官众会降下凡世,将神鬼一齐刈杀。”

“他们要来杀人了。”祝阴转向易情,眉心像拧起了一个小小的结,“…杀我和师兄。”

夜风清寒,石穴中风声呜啸。易情汗湿衣袍,却依然执拗地发问,“你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既然是叫‘七日杀鬼令’,我同你也处了这么长时间,为何直到如今才来杀?”

祝阴却上前一步,将手里灯盘递近了些,示意道:“不是时至今日方才来杀,而是早已降世,如今才寻到此处。天坛山被微言道人的幻法符围裹,寻常人找不到此地。师兄请看。”

抬眼望去,易情只觉如遭晴空霹雳。赭赤的线条在石壁上如蛇般扭动,像是微漪的水面。这面壁画是活的!他望见灵鬼官们蜂拥而至,铁靴踏过染血的原野。九州无处不有他们的身影,他们手中提着结串的妖鬼头颅,如繁密€€€€。

灵鬼官们的步履踩践中夏,从天山横越北土,自琼崖渡来中原。铁履经行之处血流成溪,他们走过大梁,行至朝歌。来到天坛山脚下,高望云雾缭绕的太行之脊。

他们带着煞烈杀气而来,即将取走妖鬼的性命。

“龙驹已至,就在天坛山脚。”祝阴淡然地道。

“他杀过千万妖鬼,亦弑杀过戴罪神明。哪怕是身为同僚的祝某,他也能决然将剑挥落。”

易情寒毛卓竖,难以置信地望向祝阴。

石钟乳低垂,在岩壁上投下剑一般的影子。仿若有千百把利剑高悬于他们头顶,随时会沉沉坠下。

妖冶的火光里,祝阴的笑容却宛如暖日。“师兄,您怕了么?”他问道。

“他还要杀你呢,你怕了么?”易情反问。

沉默片刻,他摇头。“我不怕。”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不怕师弟,也自然不会怕他们。”

祝阴一笑,在石桌上搁下灯盘,背着手向他不紧不慢地踅来:“那便好。今夜祝某会与他们相会。然后…师兄猜祝某会做何事?”

“要杀了我,然后向他们邀功请赏?”祝阴的影子飘到眼前来了,像一朵乌云一般罩着他,压得易情喘不过气。

“不。”祝阴迈进一步,在他耳侧低语。吐息像拂面的烟柳风丝,轻轻拨弄着心弦。易情侧脸,望见他浅浅的笑涡,像盈满了醉人的纯酿。

“我要给师兄,”祝阴宛然一笑,轻声道,“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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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踩着月光出了石洞。天色€€€€悠悠,像一荡暗色的水,月牙儿如舟,在云海里穿梭。

下了山,进了堂屋,一切都与上一世一样。众人围在桌旁吃酒笑闹,一样的食点,一样的喧杂,唯一不同的便是坐在身旁的祝阴。

祝阴这回没走,只坐在条凳上,端着瓷碗小口地啜酒。每吃一口酒,他便被辣得咝咝抽气,齿缝里露出一点红梅苞似的舌尖。不知怎地,见了他坐在身旁,易情只觉安心。

酒过三巡,天穿道长素面发红,颊上滚热。纵使神色依然清淡,但说起话来却有些酒意了。易情正专心地抓着三足乌的脖颈,从这鸟儿爪底抢被藏起的蛋,却听得她道:

“大弟子,上回我吩咐你办的事儿,你办妥了么?”

易情愣了半晌,方才发觉是天穿道长在对他说话。他懵懂地问,“甚么事?”

天穿道长面无表情地打了个酒嗝,“就是在天书上画红线的事,你都替那伙姑娘将姻缘结上了么?”

“都是甚么时候的事儿了,师父,您没睡醒么?”易情颇为无奈,这大抵是十天半月前的事了罢。

“不是没睡醒,是喝醉了。”白衣女子顶着一张红脸,淡声道,“不过醉了更好,你便会将我所说统统当作醉话。文易情,我忘了与你说一事。”

易情沉默了片刻,心里觉得不妙,“何事?”

天穿道长干笑了几声,凑过来与他悄声说话,“其实呀,在天书上画出红线,将她们的姻缘画出,也是要付代价的。”

她醉了,眸子里像缭绕着雨烟,指尖悄悄落在易情的掌心里,在掌纹上反复摩挲,仿佛这样便会将命纹摩断。天穿道长说,“代价便是,断缘。”

易情听得张口结舌。他替那些蝉衫荆钗的女子们在天书上画出红线,将命格连上她们的意中郎君时,天穿道长可没说过此话。她只说了,“没有代价”。

“结的是心上人的姻,断的是身旁人的缘。天书就是这么一回事,有果必有因,有得必有失。”

天穿道长平静地道,拈着瓷瓶,不紧不慢地斟酒。

喉咙里像哽进了一粒石子,易情费了许久,方才能开口叫道,“师父!你先前没与我说过这话……”

他想起那日在月老殿中,女客们望见他在天书上绘出如血红线,人人围着他欢笑欣喜,扑得铅白的粉面如绽桃花。

她们觉得自己已同意中€€结下良缘,从此得永结同心,殊不知这是以断缘作为代价。欲得一段情缘,便需斩断一份尘缘。

易情不知谁会被斩断尘缘,兴许是她们的姊妹,甚而是她们的爹娘。他忽而如芒在背,是他替她们画下的红线,他亦有一份罪责。

“所以我方才也说了,就当是为师的醉话罢。不过,你大抵不必觉得自责。斩断缘分,也不一定是件恶事。”

天穿道长搁下瓷杯,似是在轻缓地叹息。羽睫低垂着,被烛火一映,细细的影子像垂在眼边的泪痕。

“这世上有些缘,本应当断即断。”

第五十章 杀意何纷纷

师父说的许多话,易情都难以明白。她说的话仿佛都有几层意思,他时常觉得自己驽钝,不解其中真意。

天穿道长又说:“倘若说,你在外头借了许多银子,要被人取羊羔儿息,被人拿木棍追着打,这难道不是段恶缘么?要是将它断了,倒也不坏。”

易情再望向她时,只见她脸上方才的哀婉之色已不见了。

“嗯,听来倒是不坏。”易情心中略舒,“若真如此,那群女客既得了良姻,又断了恶缘,可真是大大地走运了。”

他不知这话是不是天穿道长特意要说给他听,免得他良心不安的。可转念一想,他连心都没有,才没甚么良心。

身旁忽而传来一声惊叫,易情扭头,却发觉秋兰已从马扎上登地起身,跑到微言道人身旁,叫道:“道人爷爷,你怎地啦!”

微言道人不知怎地已将浑圆的身躯蜷起,两手扒拉着咽喉,吊死鬼似的吐着长舌,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外吐着白沫。易情忽地想起上一回众人惨死屋中的凄惨光景,心头一紧,也赶忙奔过去,抚着微言道人的背,叫道:

“喂,胖老头儿,你怎么了?是吃花生米卡着颈子了么?”

他重活一世,得处处留心异变才成。上回众人死得不明不白,而他也未能揪出幕后黑手。

胖老头脸胀得血红,虚虚地呼气:“不…不是……”

微言道人颤巍巍地抬手,指向滚落在地的药蒲芦,香杉木塞子落在一旁。微言道人汗湿重衣,忽而开始大口干呕,将十根枝头狼狈地塞进口里,口齿不清地叫道。

“老…老夫吃多了酒,不、不慎将那…葫芦里的玩意儿……当酒吃下去了!”

易情将那葫芦拾起来,转过来一看,上头贴着缚神咒、秽迹符,正是微言道人用来盛凶魂的封器。

“……不是罢,蠢老头儿。”易情将那葫芦翻来覆去地瞧看,他还记得里头盛着个曾夺过他一回性命的凶魂。他几乎无言以对,“你真将这一葫芦鬼怪给饮下去了?”

微言道人在地上直打滚,两条腿扑腾个不停,像被浪打到河滩上的鱼儿。他哭丧着脸,叫唤道:

“是呀,是呀,老夫就是个迷瞪蠢蛋!吃得一时兴起,嘴里仍嫌寡淡,便想再就几口前些日子新得来的三白酒,不想揭错了葫芦,吃错了酒!”

易情将木塞一盖,将葫芦塞回他腰里,拍了拍,便站起身来,向堂屋外走去。

微言道人趴在地上,眼巴巴地叫唤:“易小子,喂,你要去哪儿?易小子!你不理会老夫了么?”

“是呀,就是不理你了。长这么大个儿了,吃一两个鬼怪也不打紧罢。”易情朝他咧嘴一笑,“谁叫你前些时候老往我身上贴秽迹符,还偷吃我的饭食,你害了我,我就偏不要理你。”

说着,便对屋中的祝阴招手道,“师弟,出来罢。咱们出去走几步,消消食。”

祝阴听话地放下瓷碗,跨过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微言道人,跟着他走出堂屋。月牙像小小的角弓,渐渐被黑云盖遮,从云层里泻下的光只有微明的一点。穿过细草掩映的石阶,袍角掠过草尖涟涟水露,在衣上落下了泪痕似的水迹。天坛山里很暗,易情和祝阴站在墨色的夜幕里,彼此望不清对方。但奇的是,易情仿佛觉得祝阴在笑。

“师兄,您真不理微言道人了么?祝某瞧他误吃了鬼怪入肚,当真是难受得厉害。”

“我还有要事要办,没空理他耍宝。”易情将两臂枕在脑后,“那老头儿是自己造孽,自讨苦吃。这世上哪里有会将自个儿捉来的妖怪吞吃的糊涂蛋?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堂屋里忽而传来条凳、方桌倾翻的裂响,遮€€户的草席里隐约透出微言道人手舞足蹈的影子。那老头吃了一葫芦的妖魔后,忽而狂性大发,将襟衽扯裂,秋兰吓得大叫,三足乌和玉兔满屋子蹿动,像是一场闹剧。

易情无奈,说:“走罢,师弟。反正师父在堂屋里,不会闹出甚么大事。伞剑‘定风波’在她手中,天底下无论甚么妖邪都奈何不得她。”

祝阴笑着背手,跟上来几步,问:“那我们去何处?师兄说的‘要事’,可需祝某也一同去办?”

两人在黑暗里对视,在黧黑的夜幕里会心一笑。易情咧嘴笑道:

“去山门处巡一周,去给那群要来杀咱们的灵鬼官接风洗尘。”

风萧月黯,虫鸣切切。两人围着无为观绕了一周,却不见半个人影。含雨乌云堆在头顶,凄冽凉风裹遍天坛山。

易情一面走,一面理着乱如蓬麻的心绪,他猜上一世众人是死在了灵鬼官手里。照祝阴说辞,七日之期一至,灵鬼官定要除去已定了鬼名的妖鬼。他不知祝阴为何迟迟留他不杀,明明这小子成日在自己身旁转悠,却总似犹豫着没有动手。莫非是想将自己养肥了,再好好杀他?

总之,祝阴留了他逾七日不杀,这事儿若是不向灵鬼官禀报,恐怕也无人会知晓。可大抵事情便坏在他与祝阴下山除三尸鬼的那次,等着他俩的不是食人精气的三尸鬼,而是漫天细蠛与凶暴的大力鬼王弓€€荼。在那时,灵鬼官白石奉命下界,正恰撞见了他俩。

有第二位灵鬼官在场,恐怕祝阴留他不杀的事过后便传遍了天廷。

易情愈想愈怕,寒意涌遍周身,一切的源头约莫在于他撞见了白石。他本不该下山,应该在上一回死时便与天书通好气,在天穿道长要他下山之时活过来,回绝这个要求。

耳旁忽而传来一声轻唤,像蝶羽般轻轻搔动着听户。

“师兄,您在想甚么?”

易情猛然侧首,却见潮润的夜烟里,祝阴正含笑望着他。

“您是不是在想…究竟是哪位灵鬼官知道了此事,又会是谁来杀我们?”

这小子简直是会读心的妖法,易情点头,祝阴凭借流风得知了他的动作,一面踏着石阶,一面道:

“白石是祝某交好的同侪,先时也是他告知祝某七日杀鬼令时限的事,自然不会出卖祝某。至于今夜前来杀我二人的,恐怕便是灵鬼官之首€€€€龙驹。”

易情听了,又点点头,“果真是他。”

祝阴有些愕然,静默了稍许,道,“师兄果真不怕他?龙驹大人可是在天廷中教众仙闻风丧胆的杀神,这天底下不论仙与妖,皆是惧他的。”

“我可是最厉害的神仙。”易情又自负地吹嘘道,“要是他不来,其余灵鬼官还不配杀我。”

祝阴早听惯他这般揄扬自己,倒也不以为意,又说,“其实,祝某知这回是龙驹前来,倒还有一个原因。”

“甚么原因?”

“那面祝某石室中的壁画,是以神血所绘的。师兄可还记得么?它是一面活着的画,能映照出天底下的万象。祝某在其中看到了龙驹的影子。”

易情倏地想起那面妖冶而诡异的画壁,那是以血绘就的么?仔细想来,那红不同于辰砂、赭石,倒像是血凝结后的黑红。可即便是神,身躯中怎会能流出这么多血?一时间,他只余胆寒心悸。

祝阴勾唇微笑,笑意里带着缱绻之情,“那是神君大人画下的。”

易情张了张口,半晌无言。空里传来隆隆的雷声,像有千乘车驾声势浩大地经行。有纷纷雨丝飘落了下来,拂在头颈上。

“师兄小心。”祝阴忽而上前一步,将他拦在身后,“灵鬼官多使降魔雷法,人间亦有神霄、清微等派仿习。落雷的时候多半是他们动用宝术,不知他们是否便在左近。”

望见这雨,易情忽而想起一事,向祝阴发问,“说起来,你们灵鬼官里有人是会操使雨的么?”

“雨?”祝阴皱眉。

“对,黑色的雨。”易情问,“有没有灵鬼官的宝术…是会降下能湮灭一切的黑雨?”

上次众人丧命于堂屋中,尸体犹如蜂巢般尽是孔洞,约莫就是被这黑雨淋了满头满脸。天穿道长将神伞交予了他,也死在那场无边的黑雨之中。

易情猜那是灵鬼官的宝术,有人杀死无为观中诸人,剜出祝阴心脏,将尸首吊在山门处。不是只有鬼怪才有这般险恶心思,神灵往往比妖鬼行事更为惨绝。

电火劈开夜幕,天地在一刹间落入茫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