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他忽而止了步,挺直了腰,装模作样地捋须道:
“唉,瞧你这女娃娃。被一伙儿臭男人围在闺房里,寸步难行,这怎地像话?这样罢,就当是让那小子欠老夫一条人情,老夫去你姑父面前说说情!”说罢,便拍了屁股走人了。只是那其后数日,左不正皆未听闻这老头儿消息。微言道人如泥牛入海了一般,杳无音讯。
绝望渐如薄雾,笼上左不正心头。这些时日里,她翻起了屋中木架上的典籍。泛黄的图本里拓着祭坑壁画,斑斑驳驳,像人牲临死时绝望的抓痕。左不正在书中看到了二十二道施刑的法子。割取头颅、张裂人皮,铜柱烤烙、烈火狂燎,她看得目眩欲呕,趴在榻沿张口。酸水未从口中淌出,泪水却先落下。
她和三姊之中,注定有一人需受这惨绝人寰的二十二道刑。
左不正如混世魔王,在后院房中大嚷大闹。自那夜之后,她突而似失了神智,摔砸起屋里物件。房中似被狂岚卷袭过一般,裱糊画像被虎爪挠过,只留稀巴烂的绢絮;台几金银片斑驳剥落,像洒了一地星子。
她再也不能忍耐下去,踩上窗棂,不管不顾地穿过后院,奔出垂花门。院中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她望见粉墙上挂着灿金的月钩,近得仿佛唾手可及。
左不正飞蹬上墙,欲翻越这樊笼。却忽见墙头探出一个狰狞的影子。清河伸出留着涎水的脑袋,对她龇牙咧嘴地叫道:
“哇!别想逃!”
遭这一惊,左不正往后跌去。她猛地在空里翻身,轻捷落地。月色漂近,戴银面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身后现身,幽然地道:
“请回罢,三小姐。人祭之时未到,请您稍安勿躁。”
树影婆娑,掩住了月牙儿,月影像被天狗啃了一般,坑坑洼洼。窗€€半开,水波幔不安地微动。左不正被灵鬼官与私卫队兵押回房中,望着这凄哀的光景,忽觉心如死灰。文竹架上空空荡荡,金错刀已被冷山龙拿走。她解下腰上的挑花绦,踩着方凳将绦带甩至梁上,打了个绳圈,犹豫半晌,将脖子伸了进去。
只要这时死去,就不必受斧钺汤镬之苦。她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当自己是出鞘的无畏利刃,却在此时陡然发觉自己也不过是个心存怯弱的小女孩儿。她抖如筛糠,不知觉间,眼里已然泛起粼粼泪光。
忽有一阵夜风拂来,帘栊像水纹一般漫荡开来。
“……别死。”
她突而听得有人在窗外道。
左不正怔住了,倏然扭头,却见罗帘后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甚么人?”她叫道,慌忙钻出绦带圈,蹦下方凳。
那人的声音轻弱,其中挟着几声轻咳:“左不正,你命不该绝。你若今夜投缳,七齿象王还会找上你的姊妹。你只有活着,你所爱之人、爱你之人方有生机。”
“你究竟是甚么人?”左不正闻言色变,那人似是对她极为谙熟,不然绝不会说出这等言语。
“一个会救你的人。”那人说。
“救我?”左不正说,“我受困于囹圄,四周皆是灵鬼官,你要如何救?”
低弱的笑声像在叶尖跃动的暗雨,断续传来。那人笑而不语。
“遮掩甚么?你究竟是甚么来头?我要你报上名来!”萧萧叶影落在窗€€上,陆离驳杂。左不正心焦意燥,禁不住高声喝道。
“左不正,我是会为你遮蔽风雪的神明。”
那影子微微一动,笑道。
“你若不信,那便罢了。就当我是……一个被你休了的夫君罢。”
左不正冲至窗前,将罗帘一掀,却见树影参差,寒风习习。
幽晖如水,窗外静荡廖寂,空无一人。
第四十五章 何处又逢君
人祭时日将至。地宫中已挖下祭坑,其中散入八爪虫、€€与守宫,毒虫翻腾滚扭,像沸汤上破裂的水泡,不停冒头。坑中置一大鼐,里面烧着沸水。人牲在身被二十二刑之后,最后便会被抛入此鼐中,身死灰灭。
这地宫本是左氏夏日时用以藏冰的地窖,故而时时透着一股砭骨冰寒。灯豆在龙盂里战栗,映亮了石壁。壁上以赭石、土黄色粉涂抹法王定冥狱小鬼罪状的景象,小鬼们被当头杖打,在狂风骤雨似的鞭笞下哀哭,立于削尖石堆上,双足鲜血淋漓。左不正被押下地宫来,安静地坐在黄石台上。她着一身玄鸟祀衣,凝望着岩壁上如血痕般的笔迹,那一张张涕泪横流、狰狞的小鬼脸庞在她眼中忽而模糊了,渐渐地化作她自己的脸。
清河搔着背,蹲在不远处咬指头。几个黑衣私卫队兵扛着洗净的大牲肉过来,仔细一瞧,那猪牛都割去了头与下颚。左不正知道那是奉神的祭仪,作为人牲的她也会被如此对待。
她阖上眼,仿佛整个世界都降下了夜幕。有人在不远处铛铛地敲起了青铜钟,每一道声响都与她的心跳吻合。有人端来铁托,她听见断手斩趾的利刀、钻脑的铁钎、掀指盖的钢针于其上欢欣颤动。
祭仪开始了。
€€€€
南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七齿象王在山月楼上吃酒。祭仪的事儿已筹备了十天半月,他的心也燥乱慌忙了半月。今日是祭仪的日子,他打算吃完这杯酒便到地宫里去。
笼里已添上两只黄眼画眉,他伸指逗弄着,心里却在想:将左不正送去铸神迹是正确之举么?
他忽而有些可惜。左不正是经琢饰后的良才美玉,凡人里少有能与她比肩的逸才。她虽无宝术,却天生神力,又肯钻研。但转念一想,左不正一定心知肚明自己须铸成神迹,因为她若挺不过这二十二道酷刑,左氏便必定会抓左三儿回来作人牲,将这刑罚再受一遍。
“所以她没有退路。”七齿象王喃喃道,一个险恶的微笑着脸上浮现,“她只能破釜沉舟,拼力铸就神迹。”
他向着天呵气,看口里呼出的白雾徒劳地在空里向上攀,却终究在寒风里逸散。
不多时,楼板咯吱咯吱地响,有人费劲地上楼来了。微言道人扶着阑干,拿老叶绣帕擦着额。见了七齿象王后,他满脸堆笑,连滚带爬地奔过来,道:“左大哥!好丈人!”
“胡老弟,今儿是甚么风将你吹来啦?”七齿象王微微蹙眉,却仍摆着笑靥问道。
送左不正去铸神迹后,这人本该没用了。可微言道人舌头似抹了蜜油,寥寥几句便将私卫队兵驯得服帖。象王本欲杀他,可又念及此人出身于三洞剑尊所在的无为观,此次铸神迹若不成,往后说不准还需寻上曾离紫宫仅有一步之遥的三洞剑尊,因而此人留来依然有用。
微言道人扯过一张竹圈椅,气喘吁吁地将身子挤进椅圈里,道:“老夫听左大哥近来为人祭之事劳碌,是么?”
七齿象王的双眼忽而眯得如银针般细,目光像针尖儿一般刺在微言道人身上。
“胡老弟……”他缓缓道,“你该不是真对我那侄女动了春心,来向我……求情的罢?”
微言道人哈哈大笑,摆着胖掌道,“左大哥,你是家主,家中人如何处置,哪儿轮得到老夫这小小赘婿置喙?”他拿帕子抹着额,眼里却精光四射,狡黠地道。“老弟这回前来,是为了……铸神迹一事。”
“铸神迹?”
“是!老弟听闻老兄曾告布荥州,说若是与你赌上一场,胜者便能乘虹霓云气,白日升天。”微言道人搓着掌,笑道,“老夫往时在文家做客,倒也听过这话,知左大哥曾任天顶命官,能向考课官美言几句,将人迎入天廷。”
七齿象王干笑几声,突而想起这往时他说过的玩笑话了。他降世后闲得发慌,又轻睨天下凡人,故而怀抱戏耍之心,与荥州中人说若有与他博局而胜者,他便会向天廷考课官美言几句,将其送入天宫。只是从来无人能胜过他,故而他也从来不必为实现这等事儿费心。
“如何,左大哥?”微言道人搓手眼巴巴地道,“老夫手痒,咱们便来赌上一赌罢?”
七齿象王摇头,“今儿是祭仪的日子,卑人需前去看着贤侄,免得她生出甚么乱子。”
胖老头儿却呵呵一笑,从袖里掏出一只黄铜香座,擦着了火石,插上草香,道:“不需花多少时候,只需一炷香工夫,老兄看成不?”
此人有用,尚不能与其撕破脸皮。七齿象王这般想道,便点头道。“成罢,不过时辰一至,卑人便须失陪,还请胡老弟见谅。”
他拍了拍手,叫私卫队兵奉上盛牛血的骨碗,两人各发诅誓,这便算是立下赌誓了。
待做罢一切,七齿象王道,“然后呢,胡老弟想如何赌?”
微言道人笑道:“左大哥竟愿将先手让给卑人,真是教卑人感念颇深。不过嘛,做弟弟的需谦让着些哥哥,您来定题便成。只是小弟有事一求,这赌局需设三局,免得一局便决出雌雄,败坏了老兄兴致……”
七齿象王注视着香座上落灰的草香,沉吟片刻,道。
“成。依卑人看,便以凡人作赌罢!”
“凡人?”
七齿象王眼里一瞬间掠过带着寒色的鄙夷。他重重地一拍椅圈,道,“不错。依卑人所见,这世上的凡人皆绕不开贪嗔痴怒,爱财、好色、惜命,卑贱宛若蝼蚁!”
他长叹道,“不然卑人也不会耗费数十年光阴于此,却依然铸不成神迹……”
微言道人却道:“左老兄,不知您为何如此执意要铸神迹?”
为何要铸神迹?七齿象王忽而陷入长久的迷惘中。他自天记府下至凡尘间,本是为观览凡人是否有真心,能否明心开悟,铸就神迹。
他忆起过往,他曾是个天廷胥吏,常遭神官欺侮。神官们将细细碎碎的祝馀草洒满十万天阶,命他跪地除扫。也曾丢他至云汉间,教他狼狈扑腾奔游。他轻贱如稗草,只得从天记府中记载人间的书册里寻求慰藉。
他本以为,若是能教与他一般低微的凡人铸得神迹,便能震动高居九天的神明。却不想凡人沉溺欲情痴怨,久久不得叩开天阙。
因而他对凡人失望了。
七齿象王把弄手里的金瓯杯,喃喃道:
“不过是卑人长久以来的一缕痴念罢了。”
他撇过脑袋,阑干外人潮汹涌,行客挨肩擦背。七齿象王沉思片刻,指着那群行客轻蔑笑道,“不如这样罢,我二人赌上一赌:世上人皆是利欲熏心之人,如何?”
微言道人笑吟吟地道,“老兄要如何赌?”
“取黄金十镒,从这楼上抛落下去,究竟有几人会立时奔过来争抢。就赌此事,成么?”
七齿象王露出一口森然贝齿,“卑人赌,整条南街的行客都会来抢那十镒黄金!”
十镒黄金,已能包了一个寻常人家大半辈子吃穿用度。若是摆在微言道人面前,定也会教他颇为心动。但微言道人却神秘地笑着,摇首道:
“老夫赌,无一人会来争!”
两人间忽而陷入一片死寂。
七齿象王本以为这厮即便要赌,也会在他的数儿上减下几个。比如赌这街上有一人能坚守本心,不屑金钱名利。不想这胖老头儿竟口出狂言,说整条街上的行客皆会对十镒黄金无动于衷!
“哈哈,胡老弟果真人如其名,真会胡诌!世人皆爱财如命,甚而为财害命,哪儿有无人拾金银的道理?”七齿象王捧腹大笑,旋即阴了脸,正色道,“你真要这么赌?”
“是。”微言道人骄傲地挺起胸膛,活像只充了气的鱼鳔。
“这可是事关铸神迹的赌局,咱俩都在太上帝面前发过诅誓,可不得儿戏!”
“老夫哪里在儿戏?”微言道人拍着腿道,白须气得颤颤颠颠,“老夫早已打定了赢你的心思!”
他这般一说,七齿象王倒摸不清他葫芦中卖甚么药了,只得扬声对私卫队兵叫道:“取十镒黄金来!”
私卫队兵的影子贴在楼柱后,听了叫声,€€€€€€€€而动。此时微言道人却又对其叫道:“慢着!过来过来。”
那伙私卫队兵似是平日里受了这老油鼠的赂,乖顺地过来了。微言道人伏在他们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话,最后满意地拍他们的背,说:“成,将黄金取来罢。”
黑衣人们点头称是,攀上山岳楼阑干,往楼外跃去。影子像蜻蜓点水般擦过檐瓦,不一会儿便不见踪影。七齿象王满心疑惑,问道:“你与他们说了甚么话?”
微言道人笑嘻嘻道:“一些体己话。”
象王不解,摩挲着手中酒杯,心里火烧火燎地焦躁。他在想,微言道人为何如此成竹在胸?放眼望去,这南街上尽是些葛衣老农、吆喝行贩、上杆耍戏人,个个衣衫朴素褴褛,眼带疲色,有谁能抵得过黄金诱惑?
凡人必定逐利而行。待会儿待他将黄金撒下,定会引来众人争涌。这场赌局注定是他的胜利,象王忿忿想道。
可不多时,私卫队兵们却扛着一口夔纹大鼎过来了。有操使火术的队兵伸指,在鼎下点火。鼎中热气如烟如雾,像地锦一般在山月楼中铺开。
“那是甚么?”象王望着那鼎,惊道。
微言道人笑容可掬地道:
“是黄金。”
一股不祥的预感忽而涌上心头。私卫队兵们将鼎扛至阑干边,对底下喝道:“让一让!让一让!”旋即使出吃奶的劲儿,将铜鼎倾翻。
一股灼热金流忽而自鼎中溅下!那浆水带着骇人火热,仿佛能将人肌肤烫烂。行贩们纷纷惊叫,惊恐地往后退去,不敢沾染半点。
这厮竟将十镒黄金熔化,倒下人群之中!
街上人人望着那沸腾金浆,惊怖不已。
七齿象王瞠目结舌,面色煞白。
微言道人站在阑干边,背手而立,脸上挂着那副神秘的微笑。
“你瞧,左老兄。”他说,“十镒黄金算甚么狗屁?这世上也不是人人皆财利熏心的罢?”
上一篇:星际第一向导
下一篇:万人嫌布偶喵混进男宿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