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他在易情手心里草草写了几字,点横撇捺,待易情认出来是甚么字儿时,那手心里的每一划却似变成了刀,一划划割在了心上。易情脸色倏时惨白,不禁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次将星君点了点头,“这天下不可能的事多着呢!”
一个影子突而像鹞子般自他们头顶飞掠而过,又像崖石般訇然坠落在二人面前。云海霎时翻惊涛骇浪,玉霄忽传千里狂雷声。易情猛然刹住脚步,却见密密云雾被一步槊挥开,云雾后是一张谙熟的、古铜色的脸,正望着他狺狺冷笑。
易情见了他,冷汗霎出如浆,勉强地笑道:
“……龙驹。”
来人正是龙驹。他背上负满了矛戈,像繁密的树林。这个男人站在那里,一声不响,却已带着千军万马呼号的气势。他是云峰宫之首、灵鬼官的头儿。曾有无数妖鬼倒在他脚下,他就是一座教妖魔们有去无回的关卡。
这个叫龙驹的男人微笑,穿过层云,走上前来:“大司命,您要逃到何处去?您有了个酒友作伴,也不介意搭上卑职这棋友罢?”
见了龙驹,次将星君亦是汗如雨下。龙驹是武官,身强体健,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他俩这瘦弱文官。他在易情的臂弯里尖叫:“不,不,咱们今日没那闲心下棋!”
易情见势不妙,当即脚底抹油开溜。他用力踩着祥云尾巴,踩得祥云如老鼠般吱吱叫,扭动着往天门处蹿去,一眨眼便将众天将甩在身后。
他往时虽与龙驹断了缘线,可天廷神仙毕竟不同凡人,这时再见,旧缘当即复续。
龙驹却笑着说:“两位大人虽无闲情,但还请留步。”
男人从背上抽出虎贲弓,在禺皮筒里取出鹑羽箭。弓弦被猛拉,像一张满月。神将力逾凡人,十二石弓早不在话下,镞头对准了奔逃的二人,忽如流电般蹿出。
那道电一般的利箭穿破长空,爬上了易情肩头。次将星君大叫“小心”,可为时已晚,闪电穿过易情的身体,带出艳红的鲜血,落在祥云上时似一片晚霞。
龙驹又说:“两位大人慢走!”这回他没有伸手去筒里抓鹑羽箭,而是抓住了两位金甲天将的鹿蜀皮腰带,像抓鸡崽子般将他们拎起来。金甲天将像面团一般被接二连三地掷过来,重重砸在两人面前。雪云摇荡,似泛波漪。被摔过来的金甲天将像一面肉墙,将两人的去路堵起。
易情呻吟着爬起,血给他的法服织上了一大块艳红补子。先前被他挟在臂弯里的次将星君也爬起来,却没像方才那样仓皇逃跑,而是横插一脚,拦在了龙驹与易情之前。
易情呻吟着,勉强睁眼,道:“喂,次将,你在做甚么?”
次将星君的身板挺得很直,像一节不为狂风摧腰的翠竹。他抖抖索索,却还要装成一副巍如泰山的模样,说:“我在保护我的酒友,我可不想下回只有我一人孤仃仃的吃酒!”
他拉着垂带,手指开始拨弄系绳,像在拨秦筝。他是司乐的神官,指下流淌出的乐音能拨动人心房。他拨着角音的流水曲儿,天将们像吃了酒,软绵绵地抛下兵刃,云雾似是也醉心于其中。
待弹到一处时,云沫忽而扑扑簌簌地飞起,如落雁惊鸿,一刹间迷了众人眼目。次将星君赶忙松了手中系绳,揽过血流不止的易情,撒腿便要跑。
谁知此时,一枚鹑羽箭忽而自正面刺来!
这回那箭刺中了易情的小腿,教他一个趔趄,跌跪下来。龙驹在云雾后微笑,说,“卑职可没说,引一次弓只能射一支箭。”
龙驹与潮水般的金甲天将涌了上来。天将们望着这男人坚实的背影,敢怒不敢言,龙驹的强横早已堵住了他们的口。龙驹走到他们跟前,抱着手道:
“大司命,请您同卑职一起走罢。您是罪神,虽铸得神迹,也仍需入天牢,听太上帝发落。”
“太上帝……哪儿都是太上帝,他怎的管得这般宽?”易情捂着伤,踉跄起身,脸色惨白如素帛。“他还记着旧仇呢?”
龙驹说:“重霄之上,皆为帝疆。卑职也只是奉命行事。”
易情手指一动,墨迹流泻而出,像蛇一般爬上肩头、腿上的箭镞。“形诸笔墨”的宝术将箭画在了他手里,从而让镞头从伤口处拔出。龙驹蹙眉看他做着这事,忽觉不对,墨迹愈来愈浓,像沉甸甸的乌云在易情身边滚涌。天将们的惊叫声忽而也如云潮般滚涌€€€€矛戈像€€露一般自他们手里消失,又一支支、一根根地被画在易情的身侧,如密密麻麻的墓碑。
大司命靠宝术在一瞬间缴了他们的械。
惊愕之色在天将们的脸孔上传递,半晌,有人打破了沉寂:
“捉住大司命!莫教他再使宝术抗命!”
话音未落,那身负千百兵铁的男人已然奔跃而出。易情伏低身子,忽而对次将星君叫了一声,“对不住,好兄弟,我如今要卖了你啦。”
“卖我?”次将星君怔怔地道。此时易情已指尖微动,墨迹游出,在他脚下画开一个圆了。
祥云忽而被画出一只大洞,次将星君从其中掉了下去。他一面掉,一面叫道:“要是卖了我……能换到酒钱……也不赖……”
龙驹与天将们见状,心头猛然一紧。逮不住罪神不要紧,可若是教如今天记府的头儿丢命,到时头上的乌纱帽也得丢去。于是他们疯也似的冲上去,一只只臂膀拉起,像捞月盘的猴子,在云洞边缘搭起一条人链。人链末尾的天将拽住了龙驹的铁靴,而龙驹跃下云洞去,险险捉住了次将星君的手。
次将星君被他们摇摇晃晃地扯在半空里,声音像蚊子哼哼:“其实你们……不救我,也成的。”
天将们定睛一看,方才发现这厮脚下还踏着一块乌黑的墨云。易情虽将次将星君扔了下去,却已先画好了云朵,托在他脚底。
龙驹蹙眉,“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他一个鲤鱼打挺,攀住人链,踩着天将们的肩头往上蹬。蹿上云层,却见易情溜得飞快,已然上了南天门虹桥,正在桥上笑嘻嘻地向他招手。
猎物就在眼前,切无放弃追寻的道理。龙驹低吼一声,拔出腰间枣木剑,猛然脱手一掷。雷击枣木剑有伏魔之效,若非大恶妖魔,龙驹素来不用。鞘口生有龙牙,紧咬刃身,只有他方能拔出。在划出一道明月似的弧光后,剑刃迅猛地栖身于易情身上。
枣木剑刺来,易情却不慌不忙,伸手去捉,尖刃刺透了手背,像毒蛇一般咬向心口,可旋即又被染血的手指捉住了。枣木剑的轨迹被强硬地扭开,最终狠狠刺上了颈中的缚魔链。
刹那间,铁链迸裂成万点明光,像萤火一般融入日晖。
龙驹忽而如梦方醒,雷击枣木职牒可暂解缚魔链,枣木剑却能破缚魔链!他只在两百年前杀蛟虺时拔出过此剑,今日竟热血奔头,教易情钻了空子。
“大司命,慢着!”脑海里似有一根弦突然绷断,他自背上抽出十字戟,发狠地冲跃而上。
可易情却在虹桥上微笑着望着他,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却无端地显出一番独属于神灵的艳丽。他从容,镇定,看着龙驹时,仿佛俯视着掌下的渺渺蝼蚁。
他只说了两个字:
“停下。”
于是一刹间,龙驹浑身的肌肉格格作响,像是在恐惧地战栗。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从地底钻来,穿破重重云霄,捉住他的两腿。他停下了,像一尊泥像般伫立着,眼里含着难以置信之情。站在他面前的已再不是一只微贱的妖鬼,而是除去缚魔链后的、完完本本的神明。
这是大司命€€€€未被缚魔链加诸于身时的模样。
反手为云,覆手为雨,口中倾吐的每一字都会化为天书记述,有掌司生死之重。因而大司命教他停下,他不得不止步;若大司命教他立即投缳,他也不得不死。
染血的神明向他一笑,神色忽而又变回了一个脏兮兮的小道士。
易情说:“喂,老棋友,这回我便不与你一块儿走啦。天牢里能下棋么?能吃酒么?都不成罢。其实我在天记府里时也不能下棋,不能吃酒,和被困囹圄中无甚分别。这个天廷,就是一个大牢笼。”
龙驹静静地听着。金甲天将们狼狈地攀回云端,一个个站了起来。风静静地吹,云静静地游,他们也在静静地听着,千百张嘴巴里吐不出半点声音。
易情又说:“所以呢,我要回人间去啦。天上很好,可人间却更好。那里除却下棋、吃酒外,还有许多事可做。不过最重要的是,还有人在等我。若我迟归,他会暴跳如雷。”
凉风里飘来人间的雁啼,嘶哑却洪亮,响彻云霄,那是归乡的思声。
在言语禁制之下,龙驹动弹不得,唯一能动的便是嘴皮子。他焦切地道,“大司命,您要回红尘里去么?凡间凶荒盛行,您若说天廷是监牢,那人间便是炼狱。太上帝虽要拿您入天牢,可他却着实器重您,假以时日,定会教您重回天记府,享千岁荣光!”
这位魁伟男人只觉不可理喻。做俯首帖耳的玉麟,不比做那在泥里打滚的猪崽子好么?历尽千辛万苦再铸神迹,竟又要如此轻易放弃这结果,再跳入凡世里去?
易情摇头,“那与我要走这件事儿又有甚么关系呢?你回去告诉太上帝罢。”
他站在虹桥上,踩上了栏柱。他的身体在清风中飘摇,像一抹即将要飞离的棉絮。
阊阖云雾如纱分拨,依稀可见地上如画美景。雪销未尽,平川曲山,碧田青水,虽有晚冬凉寒,却暖胜青霄帝宫。
易情笑着看向龙驹。
“九霄之上是他的疆域,但苍穹之下……却是我们凡人的天下。”
说罢此话后,他闭上了眼。
旋即纵身一跃,跳往人间。
第五十五章 何处又逢君
天边泛起锦褥似的云霞时,在半空里其势汹汹的两位灵鬼官忽而哑了火。他们似车轮一般骨碌碌转起来,两眼似翻白的鱼肚皮。他们筛糠似的痉挛,四体乱颤,最终狼狈地坠落在地。无人扇他们巴掌,他们却似自己掴了自己耳光一般,自个儿掉在豁了大口的地宫里了。
天光勾勒出如墨的远山,月牙儿藏进青山里,却有无数飞鸟在霞色里惊起。它们的翅翼向着流光溢彩的天际扑去,神迹的明光像熊熊燃烧的烈焰,而它们便似甘愿为此投身的扑火飞蛾。
祝阴喘着气,踏下清风,徐徐降入地宫中。他满面是血,身上也是血,浑身像披满了楹联,没一块儿不红的地方。
他提着剑,审慎地走到冷山龙和清河落下之处,却没发现半个人影€€€€烧土砖上趴着一条冒着冷气的龙,海涛蓝的鳞片像琉璃,还有一只双头大鳖,长牙伸在嘴外。
祝阴一看,当即了然。这俩厮是被夺了神格,变回了山野精怪。往时太上帝曾圣颜大怒,令云峰宫削剥几位不遵令行事的灵鬼官的官位。那几个札甲玄裳、人模狗样的神官正吃了酒,在五彩仙石道上撒酒疯,一霎便变成了几只老猫鬼,舔着爪儿打滚。能罢云峰宫官的神官不多,除却太上帝外只有吏曹的司列星君。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天记府中留存的官凭、文簿损毁,神官没了官凭,只能暂回妖体。
祝阴的心忽而猛地一动,像有一记鼓槌重重抡在心上。若是前两种缘由,那他只能道一声天威难测,可若是后一种€€€€
会是天记府的文官将那文簿毁了么?
他挂记起神君曾居留过的那处,心里像吃了一斤酸李,酸得发苦,涩得发疼。他拼命地摇头,似要将脑袋自脖颈上摇下来。神君如今已不在那处,在那儿的是个叫次将的可恶小白脸儿。
长龙和大鳖抓挠着地,像啃木板一般扒拉着泥土。祝阴拿革靴踢了它们几脚,它们旋即似待食幼鸟般嗷嗷地叫。断续的人言梗在它俩喉里,祝阴运起宝术,以清风为枷,压住它们四肢。失却神格的灵鬼官甚么也不是,只是神志昏沌的妖兽。
轻烟小雪似纱一般披下,天穹渐明,是马鞭草一般的浅紫色。祝阴爬出地宫,只见此处是左府湖岸边,柳枯湖冻,早梅坠地,像绣在雪锦上的红点。左不正着一身破衣烂衫,拄着刀,在湖边喘气。她见了祝阴,脸上现出酩酊似的喜色,道:
“你赢啦。”
祝阴走到她面前,却蹙起了眉。凉风拂过她的腕节,他听见了微弱的脉搏声,像细细的藕丝,仿佛一触即断。于是他说:
“祝某是嬴了,可你却也要死了。”
与两位灵鬼官生死相搏三日,也亏得她能一直支持在此,水食不进。凭凡人之身躯,她此时早该力竭而死,可少女却大咧咧地趴在岸边,敲裂了冰,像牛一般伸出颈子去呼哧呼哧地吃了几大口水,那气势仿佛是夸父在饮河渭。罢了,她仰倒在地,闭眼笑道:
“对,我水是喝饱了,可要是没东西填肚,可真是要死啦。”
在祝阴与两位灵鬼官搏斗的间隙,她也曾想摸去庖屋,瞧瞧灶台上是否还留有几只四色馒头。可惜遥遥一望,却见厨下已在灵鬼官们震天撼地的厮斗里坍成木炭似的一片。
祝阴沉默良久,将手探入宽袖。
左不正的目光紧咬着他皙白如玉的指尖,却见片刻之后,他取出了一只糗饼。
那饼儿干干硬硬,上头却绘着些神仙画。仔细一瞧,却非元始天皇、后土娘娘这般常被人供奉的神€€,而是个漆衣悬玉的神明。左不正认得这饼,常有寺庙在糖饼上用酱汁写字儿作画,卖给信众。
祝阴心疼地捧着那只饼儿,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缝,似是在与其诀别。良久,他弯下身,用那饼蘸了湖水,泡软了些,又像上贡一般,恭恭敬敬地将那饼儿捧给左不正。
左不正瞧他抠抠搜搜的模样,也不禁心疼,说:“你肉疼这饼,可以不给我的。”
祝阴吊着眉,凶神恶煞地道:“你这是嫌弃饼,还是嫌弃上头画着的神君大人?祝某不许你嫌弃,快快吃了!”
左不正没法子,将那蘸水粱糗往肚里咽。她大快朵颐,觉得那饼渣子里仿佛也充满了气力,吃下去后,力气便涌上来了。可她一面吃,却又一面听得轰鸣似的咀嚼声。她正疑心:这是她嘴巴发出的声响么?扭头一看却发觉不是。她惊恐地发觉那咀嚼声是从地宫中飘出来的,在如水的黑暗里,冒着寒气的龙与双头大鳖张着血盆大嘴,开怀大吃,嘴里嚼的是被困于戏俑中的人牲。
“喂,红色玩意儿,它们在吃人!”左不正惊叫出声。她不知突然出现的祝阴应如何称呼,便胡乱叫了个名儿。
冷山龙虽被清风压住,脖颈却探得老长。它连吃几只人牲,嘴里流着血,龙鳞发着光。祝阴打了个激灵,方要挥手驱风,按住它口齿,却忽觉脑后吹来飕飕凉风,猛一回首,却见一张齿如利锯的大嘴张在眼前。
清河鳖跳了起来,要像咬馒头一般咬去他的头颅。所幸祝阴身躯柔韧如蛇,低头一闪,便轻巧闪过。谁知那双头大鳖伸颈一咬,竟牢牢咬住其红绫,咬下了系带。
祝阴錾金似的眸子露了出来,那眼里烧着怒火。他用指尖运起清风,将龙与鳖自地宫里托上来。又飞起一脚,将踢过了左府墙顶。
“吃人?”祝阴冷冷道,“如今的你们只配做人锅中之物。”
墙外正恰有一伙儿乡民在仰头瞻望五色云翻涌的天际,喧声议论着那是否是神迹。两只精怪从天而降,像沙袋一般摔在他们面前。他们吓得哇哇大叫,方要一哄而散,这时祝阴却跃身踏上墙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伸指点着龙与鳖道:
“别忙着走,你们知道它俩是甚么人么?”
乡民们仰头望着祝阴,只见他眸子似黄金般明亮,一时心下大惊,摇头哆口道:
“不,不知。这里哪儿有人?只有一条泥鳅,一只王八。”
“连泥鳅与王八都不是,它们是左氏象王的狗。”祝阴说,“平日里为非作歹、专横跋扈,如今的凶荒便是由象王一手所造的。”
这话他是自易情那儿听来的,虽半信半疑,却也搬出来说了一遭。
乡民们听了,眼里也烧起了火,有人道:“所以呢,你如今要我们做甚么事?”
“由你们定。它们吃过不少人,你们想拌炒腌蒸,还是熘卤焖烧,全凭你们喜欢。”祝阴打了个响指,风流像铁链子,箍上它们四肢。
上一篇:星际第一向导
下一篇:万人嫌布偶喵混进男宿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