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他又一次道。

僵持之后,乌见浒终于退开了一步。

容兆并不需要他,此时此刻他从未这般清醒认识到,论偏执、论决绝,容兆从不在他之下,他利用容兆,容兆也利用了他。

但容兆不需要他,以后也不再需要。

容兆一眼未看他,错身过,身影消失在夜幕下。

乌见浒停步山间,没有离开。

他望向下方犹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凝目停了片刻,忽地转过视线,朝另侧山林间送出了一簇灵力。

狼狈滚出的人影跌落在他身前,跪地哆嗦求饶:“乌宗主饶命,放过我……”

竟是奚彦。

乌见浒冷下眼:“外间传言你变成了个痴儿,是假的?”

“不、不是,方才大师兄闯进来,他要杀了我爹,还在紫霄殿中放了一把火,我、我突然就想起来了,”奚彦哭得浑身打颤:“我只想活命,你们放过我,我什么都不会说,求你们……”

“上方是何地方?”乌见浒打断他。

奚彦抖了抖,咬住牙根:“我、我不知道。”

“想活命,就说实话。”对除容兆以外的人,乌见浒从无耐性。

剑尖就在眼前,奚彦惊得尖叫出声,终于道:“我说、我说,那是穷云顶,是元巳仙宗的禁地!”

穷云顶上,云深雾重,一丝光也没有。

容兆攥着莫华真人按跪在崖边,压在他肩上的手用力捏碎了他肩骨。

已然昏死过去的莫华真人在这样的剧痛中惊醒,痛苦大瞪着双眼,望向前方沉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眼里浮起极度惊恐。

“深渊炼狱。”

容兆一字一字念出这四个字,每念出一个音,莫华真人便在他手里抖动一次。

“奚莫华,这些年你将多少无辜之人扔去这下方,今日也终于轮到你了。”

“穷云顶下方是深渊炼狱,”奚彦颤声哭道,“里头只有恶鬼和地晦离火,掉进里头的人,不被地晦离火吞噬,也一定会被恶鬼撕碎,魂飞魄散!”

“你是不是在想,”容兆的声音有如鬼魅低喃,“为何当年我跟我父母一起掉下去了,如今还能站在这里?”

他笑起来,通红的眼里有泪:“当然是因为我运气好,命不该绝,你猜这个世上有几个人有我这样的运气?

“我父母当年多信任你,我父亲毫无保留地教导你这个师弟,从不藏私,你这个畜生又是怎么回报他的?你嫉妒我父亲,你为了夺宗主位,你给他们下散灵丹,把我们一家三口推下这深渊炼狱,若不是我运气够好,你这样的人,是不是有朝一日还能如愿得道成仙?

“叫了你师尊这么多年,每一日,我都是忍着恶心才能将这两个字喊出口,你配吗?”

“那里是历代宗主用来处置门中穷凶极恶之徒的禁地,除了宗主,旁的人都不许上去,”奚彦声音渐低,像似心虚,“若是有谁做出危害宗门之事,又不好以宗门规矩处置时,便会被宗主带去穷云顶上,送入深渊炼狱,使之受离火焚烧万鬼啃噬之苦。”

乌见浒沉下眼,眼底晦色难辨:“是处置穷凶极恶之徒,还是肆意铲除异己动用私刑?元巳仙宗这样的仙盟第一宗门,原是这般行事风格,当真叫人大开眼界。”

他的声音一顿,又问:“当年你们前任宗主飞升前指定的继任人,景鸿公子和他妻儿,是如何陨落的?动手的是不是莫华真人?那三人,是不是……也被他推下了深渊炼狱?”

莫华真人厥过去,又被容兆弄醒。

容兆偏要他清醒着,看自己即将走上的穷途末路。

“我也不想你脏了我父母长眠之所,不过也只有这里,才是最合适你的归宿,下去吧。”

容兆话毕,手落下,一掌击出,自后碾碎了莫华真人的丹田、捏断了他灵根,再轻轻一推。

那些哭叫哀嚎声随之远去,耳边唯余山风呜咽。

他缓缓闭上眼,又想起那一日,被推下去的那一刻,他父母拼尽毕生修为,以肉身护住他,为他结出一方结界屏障,挣出了一线生机。

若非他体质特殊,若非他执念深重,他活不到最后,也爬不出这深渊炼狱。

更不会有今日。

山间,奚彦强撑挣扎道:“那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我也只是一次偶然听我爹与他亲信说起,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

乌见浒握紧剑柄,沉下声音:“你对深渊炼狱之事知晓得这般清楚,想来没少学你那个爹,用这样的手段排除异己,我看你也死了算了。”

“不、不,我不是,我——”

乌见浒手中剑刺出,瞬间洞穿了奚彦心脏:“也免得,再脏一次他的手。”

容兆自穷云顶下来,乌见浒仍在那处山道上等他。

背后是依旧在焚烧的烈焰,金殿玉宇轰然塌下,火浪冲天。

火色融进夜潮,也融进了遥遥相望的双眼里。

一夕千念,终究相顾无言。

第49章 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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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霄殿的火势蔓延,很快演变成山火,点燃了整座紫霄山。

慌乱之中众人哪还顾得上其它,迅速撤下山,之后才开始施法救火。

门中大乱,四处剑影灵光、杀声震天。

山火烧了一日一夜,山中打斗厮杀声也响彻了一日一夜。

至第二日傍晚,占据宗门的南方盟修士终于死的死、降的降。

尸山血海、火焰冲霄里,容兆持剑自天而降,剑啸长空,浩荡如渊的剑意横扫而出,震山捣海一般席卷蔓延,扫荡过整座宗门,所经之处,山摇地动、惊声赫赫,魑魅魍魉皆无处遁形。

无数人被眼前这一幕震动。

容兆白袍染血,如玉面庞上也沾了血,那一抹血色漫进沉不见底的黑瞳里,像他整个人都似自无边血海中走出,如鬼刹,又似神明。

乌见浒始终没有离开,停步山间,目光跟随他——

昔年在仙盟大比上第一次见到容兆,那时他也是这样的一身白袍,自天而降,骄矜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

原以为那便是最真实的他,其实不然。

今日这样的血与火中,他终于不再压抑自我,无论嗜血、恨怒、疯狂又或其他,都是他。

他是如何活着走出深渊炼狱的——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挥之不去。

那时还是稚童的容兆,在那炼狱中经历过什么,最终变成了如今模样?

乌见浒甚至不忍细想,唯觉心头蔓延开细细绵绵的痛意,不断牵扯着神识,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

至暮沉,门中余孽料理殆尽,容兆终于收剑,召集众长老与一等弟子共同议事。

紫霄山的山火已灭,莫华真人与奚彦的两具尸身自废墟中抬出,皆已只剩焦黑骸骨,靠他们手边随身之物才能勉强辨出。

临时议事殿内气氛压抑凝重,无人不愤慨。

“宗门今日遭此横祸,无异奇耻大辱,此仇不报,我等枉为元巳仙宗人!”有弟子悲愤道。

附和者众多,唯容兆面色冷然,未吭声。

某位长老问他:“云泽少君,你当时入紫霄殿时,是何情形?为何会起火?”

“不知,”容兆简单解释,“我才进去便被紫霄殿的侍卫首领百般阻拦,他与陈长老一样,中了噬魂蛊,我与他交手间,殿中忽然起了火。”

“总归是南方盟那些人干的好事!”便有人道,“账算他们头上准没错!”

问话的长老皱着眉,不再多言。

容兆口中那侍卫首领也死在了火场里,本就是死无对证,便是有人怀疑,今日之后也再无人敢当面质疑容兆。

容兆料到如此,当年他父母身死,无人提出疑议,今日定也不会。

更何况,这一日一夜,已足够他趁机将所有门中不服他、有异心之人一并料理干净。

众人义愤填膺时,容兆的侍从来报,已将所有被种下噬魂蛊的门中弟子搜查出来,还活着的仍有近二十人。

四下哗然。

“这噬魂蛊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连陈长老这般修为之人也会中招?”

“蛊术中最阴毒的一种,一旦中招,便会被人完全操纵神魂,即便吐出了蛊虫,期间记忆全无,之后也不过形同废人。”

容兆此言一出,四周一片倒吸气声,有问:“陈长老也是如此?”

“自然,”他道,“但种噬魂蛊有个前提,被种蛊之人本身心志不坚定轻信对方,才会叫施蛊之人有机可乘,算起来陈长老他们也不算全然无辜。至于他修为如此高也会中招,我猜是施蛊之人得人配合,先用妖法迷惑了他。”

殿中一时间又议论纷纷,唾骂着南方盟,也不免唏嘘。

至于陈长老和其他中蛊之人如何处置,既已成废人,杀或不杀都无甚意义,这点事情已无多说必要。

“云泽少君,缘何你对噬魂蛊之事知晓得这般清楚?”先前那位对他有所怀疑的长老又问。

容兆看他一眼,从容道:“奚师弟受伤后,为寻解救他之法,我特地翻阅古籍,研读过这些。”

这番说辞全无漏洞,既是为救师弟钻研这些,旁人的质疑反而说不过去。

容兆便继续说道:“中这噬魂蛊的,想必不只我们元巳仙宗人,还得先知会其他宗门,再揪出下手之人,才能绝除后患。先前师尊召集的那批懂蛊的方士恰能派上用场,便将他们派出去,助各宗门查清内患为上。

“汴城中尚有萧氏率的羌邑人,我等既已夺回宗门,便不惧他们,让苍奇带巡卫所兵马离开去助其他宗门夺回失地吧。待汴城收复,我们元巳仙宗也要再派人去各地襄助众家,毕竟南方盟势力尚且猖獗,我们与东大陆其他宗门也算一损俱损,能帮的都得帮。”

“说的是!”便有弟子道,“此事也是我们元巳仙宗的机遇,日后等清算了南方盟那帮子人,少不得其他宗门都得承今日之情,奉我们元巳仙宗为尊。”

容兆“嗯”了声:“不可大意轻敌逞一时之勇,也不可畏缩不前显得我们元巳仙宗怕了谁。”

众弟子纷纷附和。

他如此得人心,将一应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便再无不同声音。

且不说这些,他能一己之力,凭着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法,挑下修为远在他之上的陈启,只怕今日在这宗门内已再无对手,谁还敢不服。

有懂眼色之人趁势道:“如今宗主陨落,诸位长老或受伤,或受惊决意闭关,宗门正值多事之秋,必得有人坐镇,还是早日定下新任宗主人选,也好叫众弟子们安下心,重建宗门。云泽少君,你本就是宗主大弟子,又执九莲印,这宗主之位,合该由你来坐!”

附和者愈多,几位长老也接二连三出言。

“云泽少君,众弟子如此信任你,我等自然也无话说。”

“宗主之位确实得尽快定下,还请云泽少君早做定夺。”

“由你率领众弟子收复宗门,我等心服口服!”

容兆神色泰然,也未推辞:“多谢诸位信任,我便勉力一试,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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