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出云阁,已是夜深。

乌见浒等在这里。

容兆停步山间,抬眼看到他,神色未动,径直走上去。

隔着几步距离,容兆将手中东西扔过去,是那枚日炎天晶铃。

昨夜自莫华真人手里取回,方才回来的路上他已净化了其上邪气,使之回归本貌。

“连这个也要物归原主?”乌见浒接住,问他。

“我说过会还你。”

容兆只说了这一句。

错身过时,乌见浒叫住他。

“容兆,说几句吧。”

静了一息,容兆回身,看向他的眼里不见半分波澜,昨日种种恍如乌见浒错觉。

“乌见浒,你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里?”他没有起伏的语调道,“我只要喊一声,便是你再有本事,今日也插翅难飞。”

“容兆,那夜你与我说的那句,是不是问我为何没来元巳仙宗?”乌见浒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看出些许端倪。

容兆蹙着眉,还似想了想,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

“你觉得有便有。”

“你请回吧。”容兆却道。

乌见浒的视线下移,落至他颈侧:“你受伤了。”

大抵是昨夜与陈启打斗时弄出来的,容兆本不放在心上,也无意多言。

转身时却被乌见浒伸过来的手拽住手腕:“你——”

乌见浒话出口,又停住,忆起昨夜那一幕——容兆自穷云顶下来,万事皆休,如愿随风逝去,世上之事、千千万人,再无什么能叫他看入眼。

他心头一阵空落,想问的话忽然便问不出口了。

“你回去吧,”容兆平静道,“乌见浒,我之前说过了,你有你要做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只是到如今这样,你我之间已无可能,你向来潇洒,何必再多纠缠叫我看不起?”

“只是这样?”

容兆看着他,嘴角扯起一抹没有意义的笑:“是我烦了,不想再与你纠缠,乌见浒,做人不能太贪婪,既要又要,小心最后一场空,什么也得不到。”

容兆的眼神并不冷漠,甚至是带了几分调笑的语气,只是眼底透出的疏离他也不愿掩饰。

乌见浒慢慢松开了手,问:“你是不是如愿拿到了宗主位?”

容兆眉梢动了动,没否认。

“若是能助其他宗门平乱,夺回失地,元巳仙宗是不是将真正成为东大陆宗门之首,叫所有人唯你马首是瞻?”

容兆不答,乌见浒接着道:“你本也是打的这个主意,之前才会放任我行事,容兆,若论胃口,你的也不小。”

“顺势而为罢了。”他本不强求这些,但若有机会,也不想放过。

乌见浒笑起来:“我说我帮你,你不信,你看着便是。”

容兆听懂了,这人根本不在意谁赢谁输,别说南方盟,他连灏澜剑宗都随时可以割弃:“乌见浒,你就是个疯子。”

“彼此彼此。”

“不需要。”容兆直言拒绝他。

“我乐意做,”乌见浒坚持道,“我知道你不需要,你总有本事做得到,不过不觉烦吗?何必把过多精力消磨在这上头,速战速决有何不好?”

容兆转身便走。

那只灵猫却蹿出来,贴到了乌见浒身侧,容兆一眼未看,留下句“你把它也带走”,步入阁内。

灵猫围着乌见浒打转,他没有管,也没走,抬眼朝上望去。

层层叠叠的殿阁楼宇半隐于山间,山岫出云,倦鸟归处。

曾经说会给他留的门,在他眼前阖上。

夜半下了雪,这里不是北地,春日有雪,也是难得。

乌见浒随意坐下了,还是不想走,也无处可去。

想起幻境里的最后一夜,雪夜围炉时,容兆问的那个问题,或许那时容兆想听的,本就只是一句违心的动听话。

虚情假意演得久了,先上当的不是容兆,是他自己。容兆从来都清醒,但是那夜,对上容兆那一刻近似澄澈的目光,是他自己先心虚,露了怯。

雪落在身侧,逐渐堆积。

乌见浒随手团起一团,在手中捏出形状,一个个巴掌大的雪人排开在身前,是小时候他与容兆一起玩过的游戏。

那是容兆与他父母离开前夜,他俩堆了一整夜的这种小雪人,排满了整间院子,却始终默不作声,没肯与对方多说一句话。

从来互相揣摩彼此心思,不肯多表露分毫。

雪势愈大时,连那灵猫也受不住,在他身旁呜咽几句,回去了。

乌见浒看着它背影远去,没有留它。

怔神间,传音玉简随风送来,拉回他神思。

他释出玉简漫不经心地听了听,是侍从提醒他,萧檀已经通知了在这边的其他几位南地宗主,告知他们他到了这里,那些人希望他能守住汴城,寻机再夺元巳仙宗。

听罢乌见浒随意一握掌,传音玉简在他掌心碎成齑粉。

他嗤笑出声,想起那日容兆说的那句“痴人说梦”,这些人才真正在痴人说梦。

但所谓利益熏心,总有人贪心不足,要不他也不能这样轻易挑起两地纷争。

懒得想这些,他摸出随身带的那枚竹埙,靠向身后树干,阖目安静吹起埙。

容兆伫立窗边,稍一偏头,便看到下方山道上那道隐约的身影,埙声在雪夜寒风里,模糊一片。

他的思绪也飘渺不定。

事情还有很多,明日、后日,不会有清净时,但这一刻万籁俱寂中听到埙声,他却逐渐心静下来。

昨夜种种,穷云顶上的憎怨,曾经的噩梦,渐皆远去,恍若前生。

天亮时分,乌见浒终于起身。

元巳仙宗的护山法阵已重新建起,结界即将关闭,再不走便走不了了。他最后抬眼看向前方的山间楼阁,忽而身形顿住。

释出侍从交还的那件探识灵器,其间叶状凹纹上正隐约闪现白色灵光,十分微弱甚至不起眼,他之前一直未察觉。

灵器有反应,说明那最后一枚白玉就在这附近,在这出云阁内。

但如此微弱的反应,代表他要寻的东西被人下禁制封印住了。

心念几转,他收起灵器,留恋再看那方一眼,飞身而去。

第50章 他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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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见浒才回到汴城,便有下属来报,说起这几日这边各地的情形。

各宗精英弟子陆续自北域回来,四处又都乱了起来,打得不可开交。但如元巳仙宗这样,两日之内迅速夺回宗门的,也是特例。

“看这个势态,只怕还有得打,元巳仙宗下一个目标,应该会先收复汴城这里,之后或许会再派人去支援其他宗门。不过我们南盟此次占据了先机,也不会那么轻易让他们反扑。”

乌见浒听罢却吩咐:“去问清楚,南方盟现下占据了哪些宗门城镇,各方领队是谁、手下一共多少人,如何排兵布阵的,所占宗门内部眼下又是何情形,越详尽越好,十日之内,全部收集报过来。”

下属只以为他是操心战事,这便应下了。

将人打发,他又叫来自己的亲信侍从,问道:“你们先前搜找那白玉时,有无在元巳仙宗内部找过?”

“元巳仙宗内没有,”侍从说得肯定,“我们进入元巳仙宗内,探识灵器上从未有过反应,离元巳仙宗最近的一枚,也是埋在几百里外的汴湖湖底下方。”

乌见浒暗自思量,先前在出云阁外,灵器上白光闪现,却不是他看花了眼。

那便是说,白玉在这两日才进入元巳仙宗、进入出云阁的人身上,而那个人,最有可能的,便是容兆。

侍从犹豫又道:“我想着,是不是该去一趟羌邑?”

“去羌邑?”

“是,”侍从解释,“先前找到的那些白玉,有埋得浅的,周围山川河海皆灵气充裕。探识灵器虽面对西侧时不见反应,但羌邑的白鹭圣山便是以灵气充盈出名,最后一枚白玉的位置既无头绪,不若去那里看看。”

“白鹭山”三个字一出,乌见浒忆里那夜在那山中的剑阵里,容兆抬起的那双凛寒锋利的眼,明白过来。

他将灵器扔过去:“去吧,顺便探一探羌邑现在是何情形。”

至于他想要的东西,怕是不会有收获,总要验证一下。

下午时,萧檀亲自过来,开口便问:“乌宗主这两日去了哪里?”

“无可奉告。”乌见浒毫无客气,并不想应付他。

萧檀心生不快,忍耐住:“元巳仙宗今已失守,他们比我想象中动作更快,那个陈启也是个不中用的,或者说那位云泽少君太过厉害。乌宗主,如今只有你对上他,我们才有机会再扳回一城。”

昨夜容兆最后释出的那一剑,无论是对门内弟子,还是对南方盟众,都有十足震慑之效。

有侥幸自元巳仙宗逃出者,回来汴城一宣扬,今早云泽少君练成仙剑之法的消息便已传开,叫人望而生畏。

乌见浒却不为所动:“你也说了,云泽少君太过厉害,外头都在传他的剑法已出神入化,一剑就能撼动整座元巳仙宗,连比他修为高几个境界的门中长老也斩在他剑下,我现在哪里还是他的对手。”

“所以乌宗主的意思是,打算就此放弃?”萧檀皱眉道。

“你若是不愿意,想要据守在此,或者再寻机挑衅元巳仙宗,也可以试试。”乌见浒全不在意。

萧檀沉下眼:“乌宗主别忘了当日承诺过的,事成之后改天换日、破除陈规,让妖也能与人修有同等地位。我为你做这么多事,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一步,现下稍微遇到点不顺,你就打算撒手不管了吗?”

乌见浒偏了偏头,漠然道:“我倒是想,可惜你没有这个本事做到,我也没有。”

“你——”

萧檀恼恨不已,他们的的确确都被这个人骗了,他自己的目的或已达成,便打算就此抽身,世上焉有这般道理!

乌见浒依旧是一副无动于衷之态。

僵持片刻,萧檀咬咬牙,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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