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诅咒 第12章

作者:灯无荞麦 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西幻 玄幻灵异

“我在北方一艘小渔船上做水手的时候,那里刚学会喊妈妈的小婴儿都能念出这个姓氏,老人们絮絮叨叨,好像永远也说不厌那个家族的事——海雕飞过的地方会留下加兰海姆的信,鲸鱼游过的地方将扬起加兰海姆的帆,北海那地的人都这么说。他们夸夸其谈,浅信徒在酒馆里拿诸神开玩笑,他们说海神无处不在,在人间留下的名字叫做加兰海姆。”

“这也是我唯一知道的红发贵族的姓氏,曾经的北海领主、冰之群岛的统治。曾经的——现在那地方乱得不行。海盗的黑旗遍地都是,商船必须绕道,稍微扛不住的贵族都往南方搬了,只剩个德洛斯特在和骷髅黑旗你追我打。”

犹疑的,纳闷的语气。

“到底——既然是这么、这么——伟大的一个家族……那这种事到底是怎么发生?一个人都没有再见过那座岛吗?一个人都没从岛上出来过吗?”

“谁知道呢,有人说,他们是被海神召唤了,加兰海姆和他们的臣民一起去了海底神国。又有人说,那个家族得罪了神明,所以毁灭无声无息地降临,但——还是那句,谁知道呢,奇谭不都是这样的么,真真假假,分辨不清。”

“……至于岛屿消失之后的传说,那更是三天都讲不完了。据说有冒险家在海雾里见过一次消失的岛屿,传言那里现在珊瑚林立、宝石遍地,活像一个回归了神国的盛夏之岛。”

“也有人说在那岛屿消失之际,岛上有人出来过。他们在海上见过流浪的加兰海姆,不止一个,红头发,小孩子。”

“但我打赌,那都是贵族商人或海盗们的骗局。那些人绘制了一张又一张地图,冒险家和佣兵们一次次深入那片战火朝天的海域,企图找到那个家族的遗迹、独占岛上宝藏。然而他们要么沉没在暴风雨里,要么迷失在海雾里,传说那片海域终日阴云笼罩,活像地狱入口冒出了海面。”

“于是又有人宣称,剩下的加兰海姆知道岛屿消失的秘密,身负拿到宝藏的关键。你知道的,小孩子,那种住在城堡的贵族小孩子,如果真从那消失小岛上出来了一个、两个,不管多少个,他们个个都是红发,早该被抓住了或者死了。北海那边的海盗连红毛的鹦鹉幼崽都不放过,他们捏死一个小孩子也像捏死一只小鸟那样简单。”

“……我希望……我祈祷我们这艘船永远不会遇上海盗。”

“嘿,这话可不能说出口,最好的祈祷方式是闭上嘴,一句也别提。”

海风从通风口涌进,寒意袭上半边肩膀。艾格翻身换了个睡姿,让搁在绳索上的一条腿垂落下来,搭上底下木箱,脸颊偎进左边臂弯里。

吊床微晃间,再次响起的话语声终于很远了。

“有点儿冷,起风了。”

“见鬼,刚刚太阳还好好的呢。”

“海上的天气总是这样,等船再往南一点就好了。”

“会不会下雨?”

“有可能。”

“我得盖张帆布再睡,你要不要也来一张,艾格——艾格?”

他一定是睡着了。

气味都失去了踪迹,只剩下皮肤上的寒意,风吹上来的时候浑身不想动弹,他知道自己在一艘新的商船上,一条还算安全的航线,一个还算宽阔的舱室,头顶通风口会送来新鲜空气,餐盘里有食物和清水,吊床也蛮结实……可他还是感到自己眉头在一点点皱起。

安眠总像海上好天气那样奢侈,梦境是黑色的。

他不太乐意睁眼看到那片黑色,睡个好觉,他刚刚这样提醒自己。

但这就像场顽固隐疾,越是提醒越要发作。

他不得已睁开眼睛。

随后他看到远方阴影攒聚,近处海水滴落……一个黑色的溶洞等在那里。

像一个淌着涎水的巨怪嘴巴。

滴答,滴答。

他仰起头,抹去落在脸颊的冰凉水滴,不退后也不上前,伫立原地。

如果将同一个阴森的故事听上百遍千遍,任谁都会是这种波澜不惊的模样。他熟悉这种巨怪,熟悉每一个黑色梦境。

它们有的时候是利齿般的悬崖,有的时候是毁灭一切的飓风暴雨。

他熟悉这个巨怪是如何从黑暗里投来一双窥视的眼睛,熟悉这些东西是如何危险而引诱,令人浑身疼痛、魂牵梦萦,他甚至知道这些暴雨和悬崖之后会传来什么声音。

它模仿那些声音。

那些遥远而熟悉的……消失在神秘传说里的声音。

低沉包容的、温柔愉快的、或者甜美依赖的声音。仅仅是呼唤名字,就好像在捏着人的灵魂,攫住心脏与血脉的共鸣。

艾格,艾格——

一遍遍地,仿佛只要他迈开脚步,跟随呼唤,就能到达那珊瑚林立、宝石遍地的传说之地。

但——他耗费了很久时间才知道噩梦是什么东西,那费劲的功夫并不像很多故事里一句“转眼多年过去了”那么容易——每一次,等到他气喘吁吁地、流着血地越过那些险境……声音就消失了。

和故事里说的不太一样,风暴之后不是一个好天气,出现的依旧是那些东西,飓风、暴雨和一脚踏空的悬崖梦境。

他知道了噩梦之所以叫做噩梦,是因为它愚弄、卑劣、惯会趁虚而入。他已经不再恼火,不再去徒劳地去奔跑、寻找、让自己头破血流。他早就懂得该怎么伫立原地,回视这拙劣重复的陷阱。

所以此刻他平静站立,望着这巨怪嘴巴一样的溶洞。

比起之前的风暴悬崖,一个新花样,他心想。

像一尊长在溶洞口的顽石,他任由黑暗里的一双——也许是十双、百双,随便几双眼睛,密不透风地盯着他的脊背。

他侧耳倾听,不起波澜,几乎是耐心地等待着这场蹩脚噩梦继续,等着那些熟悉的、欺骗的、呼唤名字的声音再次响起——

滴答,滴答。

水声起先是零落的几滴,而后连续成片,淅淅沥沥。

艾格睁开眼睛。

随后他反应过来,下雨了。

“艾格,你醒了?”背后角落里传来声音。

“……什么时候了?”

“很晚了,我出去了一趟,天早黑了,外面在下雨。”

周围只剩下了伊登一人。舱室封闭得像个潮湿洞穴,油灯把所有孤零零的影子打上墙壁。

明明睡前还是晴空万里,海上天气变换得毫无道理。

艾格撑起脑袋,静坐了一会儿,等到寒冷使眼睛清醒,才咽下最后一个呵欠,踩上木箱,翻身下了吊床。

伊登跟了过来,抬头看着那不停漏水的通风口。

“你要先吃点什么吗?然后我们再去值夜岗,雨衣被凯里他们拿走了,现在还没回来,他们可能去底舱喝酒了。”

他语气犹疑。

“这么大的雨,水舱门外又没有挡雨的地方……我们总不能……总不能待在人鱼的舱室里吧。要不我们再等等,看看雨会不会停。”

雨看起来不会停。

突来的夜雨让水手们晚上不得消停,甲板上都是来往的灯光,船帆兜满了风,轮舵声与呼喊依次破碎在风雨里。

他们随便吃了点面包,喝了点水,穿好衣服来到储水舱门口,发现门前空无一人。

窗口没有灯光,本该等待换岗的船员也不在门内,或许不想进那扇门后躲雨,所以擅离职守,在这风雨天气,控帆掌舵才是整艘船最要紧的事情。

寒风裹挟着雨水拍上门窗,松软发褐的木门已经被水浸成了黑色,比起门外站岗,很明显进门才是明智的选择。

艾格感到雨水顺着脖子一道道地滑进衣领,才记起焦油外套后面有一个连衣帽兜。

往船尾看了看,厨舱还亮着灯,他对之前那一颗沙果的味道耿耿于怀,带上帽子,去厨舱再次顺了一把沙果塞进兜里,才嚼着一颗果子回到储水舱门前。

打开舱门的时候,艾格感到呼吸一阵泛凉。

水汽涌来,浓郁更甚甲板雨夜,潮湿之感瞬间浸透衣物。

背后煤油灯颤抖着伸出,微光让舱室里的影子一一清晰。

有道影子随着推门声微微动了动,刚刚摘完帽子的艾格脚步一停……人鱼不在池中。

那个湿发长垂、腰腹修长的身形静坐在黑暗里,手臂撑着地面,鱼尾垂落水里。

听闻声音,它侧头望来,发丝粘着鳃片,伤口惨白掀起,光亮扫去间,那深陷的眼窝里落有阴影。

它坐在那里,像坐在海雾中的礁石,浑身滴水的样子仿佛比推门而来的两人淋了更久的雨。

第16章

满室的海水味,地面湿得像是打翻了整个舱室的水箱。

然而这个舱室的储水早已被搬光,一个个堆叠的木箱都是空的,唯一装水的仅有人鱼所在的池子。甲板上的雨水被门槛阻挡,艾格一脚踩进舱室,感觉到水泽漫过鞋底,下意识去看窗户。

紧闭的玻璃窗好好陈列在雨夜里。

前胸后背都感受着潮湿,伊登像是脚底踩不着实地那样深觉不安,风雨天气总是会让人不安。

他有点分不清皮肤上的凉意是来自室内的水汽还是自己的冷汗,站在风雨呼啸的舱室门口,突然地,他想起了在野外迷路时躲过的某个岩洞。

风雨能把人淹没,岩洞可以提供庇护,可是……洞穴深处有黑暗,野外的洞穴都是这样。冷风从暗里吹来,他便开始控制不住想象背后会出现猛兽的腥风和嘶吼,想象自己手脚被撕碎的样子,脊背得紧紧贴着岩壁才能缓解冷汗。

大船不是荒无人烟的森林,可他现在感觉这个舱室就是一个兽类的潮湿洞穴,它在风雨天气里出现,大门会像嘴巴一样闭合……而那可怖的洞穴主人此刻正抬起脖颈,眼珠清醒,盯着他的同伴。

“……艾、艾格。”伊登呼唤。

艾格回头看了他一眼,人鱼也跟着转动眼珠,伊登手里的灯立即抖了一下,下意识退后了两步。

艾格接过那盏晃动的煤油灯,挂上高处,黄光就洒落了舱室地板。

再回头时,人鱼尾鳍划出了些许水声。

那双灰色眼珠与他对视片刻,蹼掌撑过木板,长发拖过地面,半裸身躯就缓缓滑进了池水里。水波悠悠而动,人鱼便只剩下肩膀以上露出水面,水线不高不低,刚好位处它的锁骨之下,像上次他们看到的那样。

“它……它回到了水里。”伊登说。

艾格对人鱼在水面进进出出的行为没感到稀奇,他已经知道这动物如果多碰两次脆弱的玻璃窗,也许哪天就能在无人时分回到大海。

他环顾一圈,地面已经没有能盘腿坐下的干燥地方,便踩过满室水迹,将两个空木箱移窗口。

随后艾格脱下湿透的外套,拍了拍箱子,示意同伴坐过来,他最好不要再为人鱼的一举一动惊乍退避,窗户上的雨声不停,不出意外,他们得在这舱室呆上一整夜。

时不时有灯光扫过甲板,雨夜里望远镜的视距有限,水手们往前路的探照却丝毫不敢松懈。

白天时候他曾见有海鸟停留甲板,估计这片海域礁石不少。所有人都怕遇上暗礁,嘈杂却有序的操帆声中,艾格知道这艘庞然大物的速度在慢下来。

他倾听了会儿甲板动静,拿出兜里的沙果,自己嚼着一个,向同伴递去一个。

伊登与他对坐窗口,半边身体都紧贴着墙壁,他感觉到就在身侧不远处,那道来自水面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他连张嘴都很紧张,别说吃东西了。

他摇摇头,悄声问:“它……它好像一直在看着这边……它为什么一直在看着这边。”

艾格没有回头。

“你得允许它好奇,你比它多长了一双腿。”

“可、可是。”伊登瞥过去的余光在颤抖,“它没在看我,它它它在看你。”

艾格当然能感觉到人鱼在看他,但那目光幽静,它的鱼尾也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