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无荞麦
雷格巴却没有就此离开,隔着五六步的距离,他用更慢的速度跟在了他的身后。
路过了一根桅杆,路过了一队巡逻水手,距离渐渐拉开,艾格听到背后的脚步也在渐渐远去。
就在那远去的声音快要消失的一刻,雷格巴再度开口了。
“我见过这些年的北海。”他说,突如其来地叙旧。
“没有了领主的庇护,那里是最险恶的混乱之地。一直以来,我寻找着那座岛屿,时不时冒出那样的念头——岛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人呢?北海在被海盗们一块块分食,加兰海姆的贵族属臣纷纷逃离,平民任人宰割,就连你母亲的家族也免不了一场大火——他们的领主呢,军队呢,所有的人呢。”
那问声里不含疑惑,他所做的仅仅只是一句句地陈述。
“那里本该有枪声,有呐喊声,四处流传开来的战争故事——任何覆灭都不该这么无声无息,更何况是那样一个家族……可我自北向南一路找遍,仅存的消息只有一个你,你是唯一一个在海上出现过的加兰海姆。”
空旷甲板上,他视野里唯一的那道背影在继续往前,步履规律且漫不经心的。
“昨天晚上,坐在充满噩梦的舱室里,我想起来,诸多灾祸里,那种隐秘无声的覆灭我曾亲眼见过,仅仅一次。”
巫师说:“在一个被树精诅咒的村庄。”
“那是一个欢声笑语村子。”他将庞大的死亡平平直叙,“诅咒降临后,那里成为了一片空旷无人的香料树林。”
“我也见过得知自己背负上色.欲之咒的人。”
依旧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那是一种跗骨顽疾般的东西,当人们背上诅咒,春梦——我更乐意管那叫色.欲的噩梦,噩梦与幻境将如影随形,色.欲的诅咒追逐着他,那是怎样一种感受?……我不知道,我曾旁观一切,为了抵御色.欲,抵御死亡,那个背负诅咒的人做了一件又一件疯狂的事,他阉割了自己,他戳瞎了能看见幻境的眼睛,他杀害了他的妻子,企图让麻木与伤痛抢先占领自己,他快要疯癫,却又不敢完全疯癫,毕竟疯子也会拥有色.欲,那是每个血肉之躯都无法躲避的东西。最后的最后,他已经不知自己为何要抵御这个诅咒。”
“他依旧死于追逐而来的色.欲,他变成了一棵香料树。闻香而来的商贩将树林采摘、贩卖,换得了一袋袋沉甸甸的钱币。”
“死亡竟也不是终结。”巫师的语气似感叹,“仔细想想……这种诅咒像最完美的瘟疫,不是吗?那是枪炮也无法抵御的无形之物,隐秘无声间,它能覆灭一艘船,一个村子……甚至。”他顿了顿,“一座岛屿。”
像是前面的甲板没有了通行之路,不知不觉间,两人都已停下了脚步,停下了所有动作。
艾格在这阵沉默里回过头,看向巫师。
巫师的眼睛在等着他的视线。
“你好像不怕诅咒……你把你染血的绷带丢给了我,‘你试试’,你对我说。”他转动着手上的枯枝链子,斟酌许久。
“昨天晚上——在想到这一切的时候,我试了试——没有其他意图,仅仅是试了试,我随时可以终止施术。”
艾格的视线落向了那把树精的头发,漠不关心的,一如他把绷带丢向巫师的时候。
“可是没等我终止它,血液消失,大火烧起,一切在开头就已结束……咒术失败了。”
巫师静静望了他一会儿。
“森林里的树精拥有这种诅咒的能力,其他地方的传说动物同样具备。”他说,“诅咒可以是树精的色.欲,也可以是其他传说动物的某种食物。每个巫师都知道的一点——同一类型的诅咒会吞食诅咒,诅咒会覆盖诅咒……一个人只能背负一个诅咒。”
他注视着那道肩膀,注视着那截侧脸,等面前的人抬起眼皮来,他就注视起了那双深绿色的眼睛。
“咒术失败在开头,它告诉了我有且仅有的一种情况——这滴血液的主人身上已经有了一个更强大的诅咒。”
话音逐字落地,夜色里的绿眼睛在平静回视。
那是一种牢固而可信的平静。
他红色的发丝、卷起的袖角、凌乱的衣领、未曾好好扣系的衬衫,每一个细微处都在横七竖八、随风动荡,但没人会怀疑那双绿眼睛里的平静。
“诅咒。”巫师缓慢念出这个词,用他来自异域的神秘腔调。
“你身上的诅咒——不是色.欲,我知道,你闻过我的催情香料,你辨认出了那种香料的异常……你知道诅咒是以人血作引,知道背负诅咒后某种东西将会致命,知道死于诅咒的尸体会不成人形。你知道那是什么。”
“脑中的噩梦,眼前的幻境,耳边的呓语——那感受追逐着你——”
他问:“那是什么?”
“一直以来,你在抵御的是什么?每个血肉之躯都无法躲避的种种感受与欲望里,对你来说,什么是致命的?”
隔着五步之远的距离,巫师端详着眼前这座平静的血肉之躯。
那人红发,碧眼,脊背笔直,一言不发的侧脸是优美起伏的雪色,让人想到很远很远处,宁静岸岛上永远连着天际线的雪山叠嶂。若曾有故事描绘这样一个古老家族后裔的英俊与无畏,也该是吟游诗人传唱的烂漫歌谣,而非巫师口中的神秘怪谭。
巫师在犹豫。
“那诅咒……会让你变成什么?”
他犹豫,又不停试探地:“那诅咒——已经让加兰海姆变成了什么?”
他像是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大概——我想,大概是你们海上的东西……海上的东西……一条游鱼?一只海鸥?不,不应该,那么多人,一整个岛屿,不该是活物,没有诅咒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一块礁石?一丛海藻?”
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直直望去了船长室的方向。
“一株……红珊瑚?”
第38章
是恐惧。
未知的动物是恐惧, 接连不断的尸体是恐惧,人们脸上的是恐惧。脑中的噩梦、眼前的幻境、耳畔的呓语,通通都是恐惧。
他时不时辨认出那种东西, 并告诉自己:那是恐惧。
恐惧是种怎样的东西?
无助者的心跳, 软弱者的颤抖。危机面前,那是从血肉之躯上裂开的一道致命缝隙。瑟瑟发抖时, 人人都会希望自己是个不会恐惧的无畏者。
然而它平等存在于每个血肉之躯, 区别只在于明显或隐蔽。
有人天性胆小如鼠, 也有人仿佛生来无畏,如果有人曾告诉那个住在城堡里的男孩:你会恐惧,你将翻来覆去品味恐惧,你会像只悬崖上掉下来的红毛松鼠那样瑟瑟发抖地恐惧——比起这样的鬼话,艾格更乐意去相信松鼠会长出翅膀,相信“世界上还有种未知动物以恐惧为食”之类的离奇之谈。
他几乎不曾恐惧。
他生来无畏,加兰海姆所有令人头疼的孩子里, 他是最胆大包天的那一个。他不怕黑, 不怕悬崖, 不怕风暴和打雷, 松林和雪山是游乐园, 他第一个玩具是把金属制成的转轮火.枪,灰头土脸的一次炸膛后, 紧接着他会去开第二枪。
加兰海姆的男孩得长到十二岁才能拥有出海远航的经验,他觉得那实在是个漫长的期限,早在个子还没船舷高时,他就已试着偷溜进父亲的远航大船, 躲在一个酒桶里听轮船拔锚起航。他自小听人们讨论海上的东西,暴风雨、暗礁、海盗、战争。
他从来不觉畏惧。
有谁会畏惧大海呢?那是加兰海姆的养育之地, 是最自由最广阔的冒险之境。
孩童因无知而无惧,长大才因经验而无惧。时隔多年,不经意间回想起来,那本该是他在皮破血流的经验里获得第一个道理——那也该是每一个自认勇敢的孩童最早明白的道理——人人都是一具血肉之躯,有些事情并不会遵循无畏的意志,有些事情得有第一次,一次过后还得有第二次第三次,经验才能教会人怎么克服意志之外的麻烦。
比如晕船,比如醉酒。
曾经的男孩藏进那艘远航大船,曾经的船长——北海领主打开酒舱大门的时候,酒桶里偷渡者正在对着满室的酒气呕吐,东倒西歪的脑袋上还带着摔倒磕出的伤,活脱脱一只落汤的红毛松鼠。
领主把晕头转向的红毛松鼠从桶里拎起,已惯有的眼神挑剔,开口第一句是训斥:“你知道船上对偷渡者的刑罚吗?”
北海的统治者对他的长子总有各种各样的不满意,他火烧的红发,深蓝眼睛,铜铸般的方下巴,威严目光是比言语更有力的号令,然而除了都是红发,孩子们长得更像母亲,一点儿也不像他,女孩不像他,男孩也不像。
他揣着灰头土脸的男孩一路走过甲板,边走边训斥,用他一贯的大嗓门。
那是一艘以展翅海雕为船首像的轮船,载满了经验丰富的战士,充斥着号令、抗击风暴、预备战火的声音,教训孩童的话语像格格不入的雀鸟误入了海雕群。闻声的船员开始发笑,笑声一传十、十传百,领主将肩膀上越埋越深的红发脑袋一把拨开。
“你在学鹌鹑吗?”他有千百种挑剔的话,每逮着一次机会,话语就会像齐发的箭矢,扎向男孩那远超身板大小的自尊心,“你也会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吗?哈,我以为你已经可以凭借一颗胆子横行大海了,你两条腿不是快得能溜上船吗,怎么现在站不稳了?脑袋不是比火炮台还硬吗,怎么埋起来了?”
“对着海面照照你现在的样子,你最好再掉两滴眼泪,让所有人都来看看挂在我身上的这只洋娃娃。‘哪里来捡来的’,别人会这么问我,我告诉他们,安洁莉卡丢掉的,因为我的女孩嫌弃这娃娃太过软塌塌。”
浑身力气跟着愤怒一起回来了,他开始挣扎,却被一只大掌捏着衣领提到船舷外边。领主还在嘲讽不停,另一只手掰上男孩的脸,让这个向往远航的不知天高地厚者直视眼前的汹涌大海,而他没忘甩头给那手掌恶狠狠的一口。
“现在,我要把这只暴躁的洋娃娃丢进海里,嘶——你可以去跟下面的海怪比比牙口了。”
他从不讨饶,也并不害怕。他远离陆地,见到了双脚不可着落的海面,风浪袭涌,他只觉无论轮船如何颠簸,下一次自己定能稳稳站在船头。晕船是一回事,恐惧又是另一回事。
还是那句话,有谁会畏惧大海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是一种鲁莽的、毫无自觉的无畏。
他从来不畏疼痛与鲜血,所以他好像总是在流血受伤。手中火.枪的威力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大,炸膛的意外却仿佛不在果断开枪之人的考虑范围内。他快要有自己的船了,出海的次数越来越多,又总是在暴风雨的天气里迟迟不归。年少的无畏者在用一次又一次的险境丈量恐惧的边缘,而他的恐惧生来就远在天际。
皮破血流的事情不在少数,长辈们教授经验的同时,恐惧竟也成了一种时不时念叨在嘴边的课程。
“至少你不该一个人出海。”医生替他包扎在船上暴风雨里弄出来的伤口,“到时候被海怪卷去了,也没人替你报个信。”
每当巴耐医生离岛行医,城堡里替他包扎的医者通常就会是他年纪轻轻的助手。
比起老人家的温声细语,那个浑身异域装扮、与海岛格格不入的助手总会说上一通恐吓之言,每每还说得煞有其事。
“海怪,知道吗?海怪才不管你是谁的孩子,有谁做靠山,它们凭灵魂和血液认人,最喜欢你这种从里到外都闻起来香喷喷的人类小孩。”
“不信的话,下回你站在船舷边时低头看看,然后你终于能发现在你撒欢的大海上,海面之下有道黑影子一直在尾随。”
“想想看,一头海怪为什么要跟着一个人类?你最好小心再小心,一旦海浪逮住了你,它就会把你拖进海里,拖到海边的洞穴,先把你养胖,养得白白胖胖,再起把火,架口锅,放点盐巴和香料——”
海岛上有学士,有医生,有匠人,来自海上的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他早已到了不需要床头故事的年纪,也早已在那些或离奇或恐怖的怪谭故事里千锤百炼,他无动于衷,甚至懒得去指出那些故事的重复与拙劣。
“还有鲜血。”异域来的医生叹气,“看看我这满手的血,我的殿下,你该对疼痛有点敬畏,别把流血不当回事。”
那是一个擅长讲述巫师故事的医生,口音总是带着奇特的韵律。
“记得我以前跟你讲过的那些吗?要知道,鲜血不止是破皮和伤疤的问题,巫师的诅咒——所有诅咒可都是基于鲜血,一旦你这随地乱洒的血落到了一个巫师手里……”他给出神秘又意味深长的眼神,“真有那时候,你还不如选择躺倒在海怪嘴边,至少那种死法利落点。”
“岛上没有巫师。”
“这可不一定。”
“你笃定得好像你就是那巫师本人。”
“……话可不能乱说。”异域之人压低声音,“否则明天你就得到火刑架上找你正直无辜的医生朋友了。拜托,多少信一点,看在你老爹帮我解过奴隶镣铐的份上——一般我不告诉别人这些隐秘的知识。我是在向你提醒诅咒的危险,好吗?”
“比如?”
“不同的巫师掌握着不同的诅咒,比如你可能会突然全身生疮、吐血暴毙,也可能一会儿怕冷裹上冬衣、一会儿又热得脱光衣服,白天畏光、晚上怕黑……最可怕的是——”
他说:“我不是吓唬你,有的时候,死亡也不会是终结。最可怕的是等你灵魂湮灭,肉.体还会变成一些……一些其他的东西,你不妨想像一下,一棵香料树,一株红珊瑚——被贩卖,被收藏,总之,一切的开始仅仅是因为你留了一滴血给巫师。”
“听起来比火.枪还危险。”
“不一样。”那人想了想,“人类的血肉之躯可挡不住一次火.药的炮轰,然而照理来说,诅咒却可以被抵御。”
“怎么抵御?”
慢悠悠的、骗小孩的那套,“勇敢、纯洁的灵魂能抵御一切。”
“勇敢。”他甩甩手上的伤,“照你这么说,我得勇敢,我不能害怕,首先就该蔑视疼痛和流血。”
异域之人哑口无言。
“讲点好的,别再拿可怕的睡前故事吓唬他。”每次都会这样打断恐吓的是母亲。
在那些黑漆漆的长夜,她提灯从门外走进,拉上天鹅绒的窗帘,点起壁炉里的火光,确保屋内的每场安眠。是否所有孩子在母亲眼里都是异常脆弱的样子?她问询每个讲给幼童的床头故事,剔除那些黑暗阴森的,留下那些不会引发噩梦的。
当他把鲜血淋漓的伤口递给医生,她总在一旁提醒:“轻一点,你弄痛他了。”当他闯祸被父亲教训,她总是不认同地皱眉:“言语是利器,你把他说得眼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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