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无荞麦
兵器与铁甲毫不委婉地彰显着强权,黑袍士兵所过之处,吵嚷集市渐趋安静,人群纷纷躲闪避道,沉浸在热闹里的人们缺乏应对意外的准备,按捺住惊慌已经是最好的反应,唯有三两只海鸥如寻常一样,在路边旁若无人地进食。
走在铁甲的夹道里,艾格看着一只海鸥啄食完地面,抖擞翅膀一路向上,这才注意到头顶的天与此刻的海如出一辙的阴沉。灰云什么时候遮蔽了太阳?哪怕海上天气向来多变,但片刻之前还是大好晴日,这说变就变的天也太过无常。
前路只有短短一段,海蛇旗已近在咫尺。
“到了。”沉默了一路的伯伦船长道,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目光落于海蛇旗,“北海来的大家伙,闻上去难免一股硝烟味,对吗?”
久病之人的鼻子难免有点毛病,艾格只闻到舷边的一点酒味,让人想到昨夜靠岸水手的放纵欢庆。
“如今去往北海的商船里,十艘里有七艘会选择海蛇作为船首像。”船长步上登梯,“乡下小岛与世无争,对于在那里安居的年轻人来说,是不是很难想象这种险境?人们不得不借助德洛斯特的威名,竖一面海蛇旗来应对随时可能撞上的海盗。”
乡下小岛可分不清海蛇与蚯蚓,艾格没有告诉这莫名话多的病秧子。队伍行进缓慢,迁就着一步三咳的人。
“遗憾的是,真正的海蛇旗并非无处不在,一座蛇首像,一点安慰,安慰水手们能在穷凶极恶的北海睡个安稳觉。”
两侧士兵沉默如同空气,那尊蛇头雕塑就在登梯顶端吐着芯,和潘多拉号的蛇头像大同小异。
“亲切的小蛇,老朋友了,对吗?”
艾格与蛇首对视,黑铁上可见细腻蛇鳞。
“托老朋友的关照,一路都是安稳觉。”
船长不带任何意味地笑了笑。
“五年前的北海,除了冻死人的天气,淡得像柠檬水的酒,拳头总是快过脑子的当地人,还算是个好地方。”他慢吞吞回忆,“那时候我的船首像可不是一条蛇,毕竟,传说里,北海的领主家族无处不在,天上飞的,海里游的,都受到加兰岛的庇护,海域内的每一艘船,海盗们都惹不起,而我能给我的船铸个安安静静的船首像。”他想了想,“比如一朵花,鸢尾花就很好。”
一路走到这里,他始终未曾正眼看过身旁的红发年轻人,此刻更是直言:“没有套近乎的意思——曾经我还蛮喜欢你们的老家,你知道的,商人乐于在安全的航线来往。”
不是错觉,艾格感觉他说“蛮喜欢”的语气比任何一句都要刻薄些。他没有接腔,在海上,十个异乡人有九个喜欢谈论别人的老家来套近乎。
“海上经验告诉我们,安全的航线实在不多。和平——令海上屠夫们绕道的那种和平,往往出于平衡,或者绝对的强权。”
高谈阔论无人回应,感叹声轻飘飘落地。
“不得不承认,一直以来,北海的红发家族都是后者的表率,最古老的传承,最锋利的海军,最精湛的武器……又有谁敢挑战这权威呢?当传言广布,索菲娅·卡佩已经制造出了最危险最完美的火.枪。”
伴随两声轻咳,艾格本能地回头看他,无关这番长篇大论,只因他把她的名字念得字正腔圆。
索菲娅·卡佩。
黑发黑眼的病秧子有着过分瘦削的双颊,他并不年轻,但苍白病气已成这张脸的第一特征,令人难以判断具体年龄。他没有聚焦的眼睛望着前方的舵楼。
“可惜,最容易被火.药所伤的,往往是一直和这种武器打交道的人。”
那神态不像是在惋惜一个家族的没落,翘起的嘴角更似讽刺,“而如今,每一片热闹的海域都需要这把完美的武器——利瑟尔·德洛斯特就在门后了,看上去你清楚前方的可能性。”
他终于转头,看向始终信步向前的年轻人,却正巧对上了一双歪头观察的绿眼睛。那张病容上讥诮的嘴角瞬间变平,目光的移开更似躲闪,接着,剧烈的咳嗽席卷了这副躯体。
艾格和周边士兵一起停下,静等这阵咳嗽过去,暗想医生说的不错,这种病情呆在海上无疑是自寻死路。
短短一艘船的距离,他原本并未预设前方的可能性。此刻顺着这气喘吁吁的问题,思绪不由游移了片刻。前方的可能性?威胁、刑讯、准备好关押的牢房、迎面一颗子弹?……不,老朋友的枪术向来蹩脚,换个说法吧,擦肩而过的一颗子弹。
但这没必要分享给一口气就能吹倒的陌生商人。
“要我说,血亲尚且不能轻信,又何况曾经忠心耿耿的家臣呢?”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伯伦船长却突然道。
黑袍士兵纷纷侧目,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令领头士兵上前了一步。
“就到这里了,阁下。”冷剑横在了商人面前。
随后领头士兵转过头,“利瑟尔大人的意思是想单独见您。”他对上了红发年轻人的脸,下意识低头,躬身道,“烦请移步前屋吧,殿下。”
艾格感到背后的商人仍旧在注视。
“做客叙旧,还能有什么?”他回答他,将空空的两手插进一无所有的兜里,“乡下小岛穷得一干二净,老朋友总不会因我没带礼物而大发脾气。”
门没有关,他迈步而入。
第51章
利瑟尔·德洛斯特并不是一个隔着五年时间还能令人印象深刻的人。
作为曾经被放逐的帝国贵族, 德洛斯特远在上个世纪就投靠了北海的自由之地,在雪山与大海的见证下宣誓效忠,成为了加兰海姆代代相传的封臣。
而利瑟尔作为现今德洛斯特公爵的继承人, 从小生长于加兰岛, 在加兰海姆的长子出生以前,据说他曾是领主夫人最信任的近卫, 更得北海领主亲自教导航海术和博斗术, 可以说是城堡里最受宠爱的贵族之子。
但艾格对于他此前的风光完全难以体会, 印象中利瑟尔·德洛斯特一直只是个跟在安洁莉卡身后的影子,却不得小女孩的喜爱,后来就变成了跟在他身后的影子——孩子相继出生,母亲将信任的亲卫分派,一半派去保护热衷冒险的男孩,一半派去看住无法无天的女孩。
“我讨厌那条可怜兮兮的落汤蛇,有谁在欺负他吗?干嘛总是一副被我揍了一拳的样子, 也不许他跟着艾格, 不许!”安洁莉卡的喜恶向来任性, 曾直言要把小蛇送离加兰岛, 送回德洛斯特公爵身边, 因她讨厌他总是低垂的脑袋和受伤的笑容,却被母亲捏着脸教导礼数。
时隔多年, 艾格无法记起那道影子的面貌,不记得他的荣誉,不记得他的宣誓,唯独记得母亲为女孩的任性之言深感抱歉, 还有借他之手、送给小蛇的那把枪——精心特制的一把双筒短.枪,每一个看到的将士都曾目露羡艳, 火.枪使用的麻烦永远在于每次发射前的装填弹药,而一声枪响、连续的两发子弹是那把双筒火.枪最大的特点,对战中往往会让敌人猝不及防。
十步之内,再蹩脚的枪术都能命中对方的心脏。
一声枪响,两发子弹。
然后,她流出来的血染红了整间书房。
人们竟能如此盲目?悲悯一窝海蛇的野心。到头来谁都没有小女孩的一双眼睛看得清楚,逝者的致命伤将阴谋家的面具径直撕开,而幸存者久久拥抱尸体,不得其解。
此时此刻,在阔别多年的海蛇大船上,利瑟尔·德洛斯特坐在屋子中央,脑袋不再微垂,神情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仿佛永远备着一个赔礼道歉。
他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容迎接来客。
“瞧瞧商船给我带来了谁?我得给伯伦送上十箱赏金!整整五年——赞美诸神,赞美大海,赞美幸运之港伊林!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殿下。”
黑发蓝眼的男人站起来,才发现昔日需要屈腰对话的小少年已经高了他大半个头,门口投下的影子遮住了室内大半光亮。
“诸神保佑你长大了,过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艾格。”
“不必,我脸上可没画着剩下的火.枪图。”
热情笑语还没落地,利瑟尔·德洛斯特的笑容登时被掐断在脸上。霎时间那张斯文的面孔定格于一个不受控的怪异表情,他眨眨眼,仿佛听不懂对面抛出的话。
“怎么?总不会跟其他海上乞丐一样,你更想在我脸上看到消失之岛的航线图?”
语气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好。艾格没有向前,没有抬高嗓门,当然更没有假装耐心。耐心和卖弄友善是对方的拿手戏。
“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德洛斯特,航线在你手上。”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片刻,利瑟尔的表情慢慢回归寻常,重又坐了回去。看似平静的空气里,他将故人的面孔细细打量,“让我好好看看你”,目光在践行他刚刚所说。
“非得这样吗,殿下?”
然后,他温情脉脉道:“我以为我们可以先坐下来,喝上一杯来自北海的杜松酒,好好叙会儿旧,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刻不在忧心你的流落。”他抬起一只手,再次要求,“坐下来叙叙旧吧。还有,称呼我的名,利瑟尔。别太生疏了,久别重逢的朋友不应该互相拥抱吗?给予友爱和谅解——像巴耐学士常常教导的那样,过来我这儿,面对面坐下,就当是哄一个老人家开心——”
这一刻他的语气格外宽容,每一个表情都在从容彰显一个事实,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是赢家,是掌控者。他重新微笑起来。
“虽然老人家不在这儿——忘了告诉你,侍者在另一件屋子里好好照料他,要我把他请过来吗?”
艾格对着那张脸看了几秒,从挑起的嘴角到兴致勃勃的眼睛。人们竟会如此盲目?野心与虚伪明明一览无遗。
“你在用老头威胁我吗?”他问,一边找了把椅子就近坐下,和屋主距离之远明示他对这场做客缺乏兴趣,“用他的一只手?一条腿?还是一条命?”
“老人家可听不得这话。”
“好样的,我怕极了,就快要二话不说听命于你了。”他把肩膀靠上椅背,眼睛落在屋外空气,似乎对话的人也是一团空气。
利瑟尔摇摇头,他年长颇多,此前从未摆过长者架子。
“看得出来巴耐学士的失职,乡野小岛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不少,是那些野蛮人教会了你这么做客和奚落人的吗?”他格外和颜悦色,又不乏郑重地说,“交谈时最好看着对方——索菲娅夫人在这儿的话,该训导你的礼仪了。”
最窒息的沉默忽然降临了。
如果目光的定格有声音,那径直转过来的视线该像一声枪的上膛。屋子中央的黑发男人双手交握,对转过脸来的客人露出了一个微笑。
大厅满布光影,界限如时间一样分明。陈年旧影里的那双绿眼睛曾如宝石的张扬、珐琅彩的华美,是众望的归处,所有闪闪发光期盼的映照。但此刻的静室里,他红发碧眼的面容在无灯的昏暗中难以辨测,那汪绿色更似冰海,似深潭。窗外满天阴沉,不及深潭压迫下的暗涌。
堪称陶醉的微笑消失了,利瑟尔·德洛斯特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那是武器所在的地方。寂静度秒如年,最终,伴随一声叹息,他的手从枪套上移开。
“别这样看着我,殿下。”
他转而伸向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端在手里,只看不喝。
“会让人忍不住猜测,我宣誓效忠的主君是不是在遗憾手里缺一把枪?好送我下地狱呢。誓言见证下,每一个骑士都会被你的眼神伤到的。”
“只是在提醒你。”艾格说,背光的脸在阴影里,语气是德洛斯特难以想象的平静,“誓言见证,索菲娅夫人已经被你两发子弹穿透了心脏。”
四目相对,利瑟尔眉头跳动。
“然后,你把事情搞砸了,处心积虑的武器没有得手,后悔吗?追悔莫及——那么草率地开了枪,还没确认战利品的完整。”
没有给对方调整表情的间隔,艾格继续道:“愚蠢——老德洛斯特这样骂过你几次?估计像一日三餐那样准时准点的问候。自大没用的长子和不完整的胜利哪个更让他抓心挠肺?倒是忘了送上我的问候,老蛇还健在吗?”
“艾格——”利瑟尔重重搁下手里的酒杯,想开口。
“谢天谢地,我还健在。”但艾格不打算听他继续惺惺作态。
黑发男人的每一处表情都令人生厌,他只好注目于他脖子上的一道疤,弹药的痕迹和刀剑都不一样,疤痕的位置昭示着海蛇遇到的凶险,也昭示着德洛斯特岌岌可危的权威。
“不过你得尽快,毕竟这么些年过去,每一卷羊皮纸又那么复杂。而我的记性一向不太好,指不定哪天就忘了个精光——”他终于摆出“可以谈谈”的态度,“说说看,打算怎么做?”
利瑟尔·德洛斯特有一阵没说话,面色晦暗不明。搁下来的酒杯就在他手边,酒液撒了半张桌,脱去温文尔雅的面具,此刻他阴郁看人的样子倒像是一条货真价实的海蛇了。
“别老是说我了,艾格。”他沉声道,“要知道你才是这里的座上贵宾。你大可以相信,没人比我更关心你的安危了,这一整艘船都是为你分忧而来。不如我们谈谈如何为你分忧?”
“哦,分忧。”
“先从睡个好觉开始,怎么样?”他取出一个信筒,将薄薄的羊皮纸展开,“听说你们的船曾经捕到过一条人鱼,整艘船开始噩梦连连。”
“要我说,商船的水手果然软弱不堪,仅仅几天的噩梦就让轮船失控了,那几个月呢?几年呢?他们一定不知道持续多年的梦中惊惧是什么滋味,让我们谈谈你身上的——”
“最好不要。”艾格打断,先一步表示对此没有兴趣,“诅咒那么可怕,一不小心吓到我,你梦中的武器与宏图大业就要和一株红珊瑚一起埋葬了。”
幸存者对诅咒过程与结局的知晓并不令人意外,利瑟尔收起羊皮纸,面色不变。
“你说笑了,殿下,所有人都知道,你向来是最勇敢无畏的那一个,这些年你慢慢长大,我也从来不怀疑这一点。”
他说着相信,投过去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个自暴自弃的绝症患者。
“但就像索菲娅夫人曾经教导,软弱并不可耻,再无畏的战士也有哭泣的权利,不是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人消逝,家乡零落,我以为幸存之人更应该心存感激与珍惜,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
“我说,你是打算在这里谈判还是发表演说?”
利瑟尔·德洛斯特的嘴角慢慢拉平,因连续被打断的说话。
“你看,我并没有多少耐心。”
从进屋到现在尚未超过半刻钟,但艾格已觉耐心的全部丧失,窗外天空一点点从暗蓝变成了深灰,最后一点日光快被乌云遮蔽。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宣布“可以谈谈”的时间短暂地结束了。
“我就在这里,你的船上,接下来你得尽快盘点一下你的筹码了。”
说完,他没再看对方一眼,径直朝门口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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