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无荞麦
从离开堪斯特岛, 登录潘多拉号,再到海蛇号,海上的一切离奇都在颠覆他贫瘠的认知, 变故, 危险,神秘怪谭, 下一秒就要沉没的恐慌时时将他从噩梦里惊醒。可是, 可是, 这些时日里,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的同伴,他的救生船和安全绳 ,他伸手就可以抓住的艾格永远好好地站在那里。
像一直躲藏的堡垒被掀掉了屋顶,惊恐一下子灭顶。这是怎么发生的?他几乎是魂游天外地听从指令,抓着艾格找对方向, 一步步来到了屋内。
他现在要干什么?他应该去做什么?他把他放上椅子, 满脑空白地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血红取代了原本的碧绿, 与其说那是一双眼睛, 不如说是两块瞳孔纹路清晰的血色珊瑚。那颜色不祥而夺目, 几乎使那张面孔显出一种摄人心魄的非人感。他在呼吸吗?他还会继续呼吸吗?会彻底变成红珊瑚吗?伊登想要看得更清楚,又恐惧彻底看清。
他拿起桌边的火折, 试图点个灯,双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连续几下都没点起一盏灯,油灯和火折一起掉到地上。啪一下, 玻璃灯罩在地上碎裂。
软弱从来没有这么令人憎恨,他站在原地哭了起来。
艾格不得不从黑暗里回过神, 把脸朝向声音的来源。他沉默了一阵,听着抽泣的声音被压抑,直至彻底安静。
“伊登。”
“我在,嗝,我在。”
“我也在,能动,能呼吸。你在干什么?”
室内安静了两秒,抽泣声又大了起来。
“我在点灯……你的、你的眼睛会痛吗?看起来很痛。”
“没有感觉。”艾格告诉他。
“恐惧?是恐惧吗?为什么?突然之间——是我刚刚说话太大声吓到你了吗?”他语无伦次地擦着脸。
红色总让人想到血和疼痛,而瞳孔的无光与失焦让窗边人影看起来像在迷路,他从来没有在那张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持续的眼泪控制不住,他只能努力收起哭腔,“我们该去找谁?医生会不会有办法?德洛斯特呢?该怎么找到那条诅咒你的人鱼?”
“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可以做,就算让我下海去抓人鱼。”
这大概是他出海以来最勇敢的一刻了,但夹杂着哭泣的勇气宣言听起来像是在求饶。
艾格靠上椅背,一点点摸索过冰凉的扶手,黑暗把所有东西都放慢、放大,空间与距离全部丧失,皮肤和耳朵对背景里的一切有些无所适从。
“谁也不要找,我需要一段时间学做一个瞎子。也许四五天。”
他活动五指,握拳,又张开,确认除了视觉之外,其他感官暂时还在身体的掌握中,“也不需要你下海抓人鱼,我想它不缺你这一盘菜。”
然后他命令伊登,“现在,先从地上站起来。”
伊登站了起来,听从指令比乱糟糟的思考容易多了。
“去盥洗室洗干净脸。”
脚步声远去,哭泣终于停止了。
艾格开始通过声音判断周遭,来回一趟,他记住了伊登小心翼翼又沉重的脚步。
“把壁灯点起,扫干净地上的玻璃,然后去柜子里找一卷空白的羊皮纸,带上羽毛笔和墨水,坐过来。”
伊登一一照办了。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桌上的灯盏和纸笔好像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阴天午后。
伊登不认识太多字,只会基础拼写,那是在堪斯特岛医馆一点点学来的。他将羊皮纸展平,笨拙执笔。艾格说,他记录,每一个单词都完成得很慢,但这有序的一切让他发抖的手渐渐平稳了下来。
直到文字铺满了半卷羊皮纸,伊登才有心思看了眼自己写的东西,“我在写什么?难道不是在给谁写信求助吗?”
这好像不是信,里面几乎没有他认识的单词。
“不。”
“那这是什么?”
“一种火药的提炼和配比。”
伊登愣住了,他看看手里的羊皮纸,又看看艾格。他波澜不惊的样子就像在说这是晚上的菜单。
艾格没有看他,尽管现在他已经能大致捕捉到近处的视线。
“记得那种武器吗?火.枪。”
伊登先是点头,然后开口:“记得,好像……潘多拉号的船长给我们看过。”
“还有一种火.枪用起来比那个更方便,但没有实物,只有图纸。打造那种火.枪的方式曾经写满了七卷羊皮纸。你正在写其中一卷,而德洛斯特拿到了其中两卷——看到头顶那些山了吗?”
伊登还没来得及为自己书写的东西诧异,更来不及思考德洛斯特出现在这句话里的含义,下意识跟着他的话音抬头。
窗外有阴影从高处投下,轮船正在峡湾之间穿梭。
“我们正在穿过海盗们的老巢之一。”
这也不是需要看见才能知道的信息,海的地图在每一个当地人的脑中都拓印过无数遍。
“像跳蚤一样,海盗们的据点流动在那里。如今在北海巡游的海盗团有多少?大概用上老德洛斯特和他三个儿子的手指头也数不过来。海蛇号,红鳞号,尼奥尔德号——德洛斯特家的三艘主舰里有两艘永远躲在老家,剩下一艘率领着五百人的船队,在躲避和迎战间犹豫不决……现在,为了另外五卷火.枪图纸,海蛇们什么都可以做,包括下海抓人鱼。”
“那、那我们是要拿这个和德洛斯特做交易吗?让他们帮忙去抓人鱼?”
“当然不。”
“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这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伊登莫名不安起来,他无法消化这些话,却能听出里面难以企及的危险,思绪不可遏制地滑向深渊,他放下笔,又快哭了。
“突然跟我讲这些……我不想听你的遗言,也不想写遗书。”
艾格再度无言了一阵。
他没再讲多余的话:“你现在唯二能做的两件事——完成这卷羊皮纸。或者出门右转,找木匠要点材料,给我打一副合身的棺材。”
很简单的二选一,伊登埋起头,带着强烈的使命感选择了前者。
“不要吓唬我了,艾格。”他艰难地吸了吸鼻子,“你会没事的。”
艾格没有回复他,听着笔尖的沙沙作响变得均匀,不再停顿和发抖。他一只手撑着侧脸,红色的瞳孔里印着自己也不知道的窗外阴天。
“……恐惧是什么感觉?”
问题是突如其来的,声音很低,有别于每一个落上羊皮纸的精准短句,与其说是在询问身边的恐惧常客,不如说那是一句自言自语。
伊登却回答得很快,这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难事。
“大脑眩晕,手脚发冷,胃里缩成一团……”
他想说我刚刚就是这样,现在好多了,还想问你呢,艾格?但抬起头,却不由对着窗边的侧脸出神,那又是另一种他不了解的神色。
大脑眩晕,手脚发冷,胃里……艾格摸到肚子,才想起来,“饿了。”
两个人都是一整天没进食。
屋里就有面包和水果,除非特意传唤,侍卫们都遵守屋主的习惯,不会主动打扰,但门外铁甲攒动的声音一直没断过。
“外面……他们都很忙,不知道在忙什么。”伊登咬着面包说。
艾格耳朵里最清晰的却不是人声。
“下雨了。”
他的声音比打到窗户上的雨滴更快一步。
透过窗的缝隙,更多的风声,涛声,雨声,更多的海上动静不停涌来。声音离得很远,却又无处不在,黑暗也是。
是错觉吗?船行似乎失去了平稳,脚下的世界一直在摇晃。
“现在是什么时间?”
其实才过去两个小时,黑暗里,时间的尺度也模糊了。
“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伊登说着抬起头,“……外面怎么了?”窗外人声忽而喧嚣,他放下了笔。
“雨有点大,越来越大了……海浪?不。”
屋内,起先响起来的是杯盏的滑落,然后是家具的震荡,那不是错觉,整个屋子都摇晃起来。
伊登打开窗户,拜有史以来最大的变故所赐,现在他面对任何惊吓都没有脚软,堪堪维持住声音的连贯。
“好像……是、是海啸。”
艾格走出门的时候,感觉自己走进了水的世界。
扑面而来的分不清是浪涌还是暴雨,这几乎是甲板上最混乱的时刻,门口的侍卫都加入了控帆操舵的大军,人声彻底淹没在风暴里,一时间这里就像是人迹灭绝。
黑暗隔绝了所有画面,相似的颠簸让他想到了那次出海,最后一次从加兰岛的出发。
孤舟上的世界也曾像现在这样震颤,海啸遮天,迷雾升腾,岛屿就在远方被吞没。天与海颠倒了吗?他怀抱这样的念头睡了过去,又再第二天好好睁开了眼睛,确认了孤舟方向的正确。
他知道背后的伊登叫喊了什么,也知道船可能就要侧翻,短短几步路,甲板在倾斜。但这几乎是本能的方向,手伸过去,掌心尚未碰到船舷,笼罩下来的是比风雨更切肤的一阵潮湿。
冰凉的鱼尾,手臂,长发,一瞬间贴过来的不能叫做拥抱,是密不透风的缠绕。
“萨克?”他确认。
人鱼的喉咙在发出声音。
近在咫尺的喉音介于呜咽和怒啸之间,伴随而来的是落在眼睛上的嗅闻。那嗅闻触碰过血色的眼睛,急而短促,一遍又一遍。让人想到兽类在重伤后的呼吸,无法控制、也无法承受的疼痛。
太近了,他不得不合上眼皮。
鱼尾在收紧,足够近的距离,就足够感受到这具躯体的处处狰狞,也足够让人明白,此时大海暴怒的起源。
肩膀被拢过去,更多地靠近了海面。
艾格可以抵抗。一只手下意识抓住了腰间那把尾鳍,想再喊一声名字,想问他是不是受伤了,但手里的鳞片在颤抖,海的啸声震耳欲聋,很明显那再也不是一个挠挠下巴可以安抚的动物。
他松开手,没有抵抗。
长尾一卷,然后是短暂的坠落。人鱼将人类裹进了海里。
第60章
一百英里有多远?
鱼尾的半日来回, 海底与轮船的遥遥相望,海面上下永远存在的那道壁障。
又一次地,世界上最剧烈的变故发生在这段距离之间——他在海底, 他在船上。恐惧是无视距离的箭, 百英里的抵达只在一瞬间。那唯一的、最强烈的气味被感知着,一切仿佛回到岛屿、时间、大海意志、无数魂灵与肉.体, 所有东西陷落的起点——从细微的一缕开始, 涟漪四起, 暗潮涌现,心脏连结着海的震颤,直至地动山摇。
人鱼又一次嗅见。
万千次的疑问组成一波更比一波高的怒潮——鲜血,恐惧,鲜血,恐惧,陆地的族群竟能如此不知好歹。轮船曾把他带走, 又把他血淋淋地丢下。他们生来得到, 理当守护, 理当谨慎抚育, 却恐吓, 却迫害,孤舟流落过无数个日夜。
现在, 大海接住了他。现在,海浪能够带走他。他早该带走他。四面八方都是无阻的方向,可海域的主人依旧难寻此刻盛怒的出口。
如果非得有什么必须毁灭,那么就是现在, 就从那艘船,从这双绿眼睛在船上的失去开始, 每一种声音、每一个面孔都可疑可憎。蓝尾的同类该死。所有的轮船都该死。海面上的人类也通通该死。该死的,处处都是伤害,处处都不够安全,全世界都在对他图谋不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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