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无荞麦
是时候转移话题了。雷格巴心想。
他并不想参与这微妙的、长久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的寂静。巫师望着人鱼脖子间的怪石——人鱼躯体中承载神秘力量的一部分?是哪一部分?怎么用这一部分搜集到足量的恐惧?他们难道还需要巫师来操心这个吗?
“话说。”雷格巴把杯子搁上桌面, “船长,大副,随便哪个好心人, 没有人来关心一下这间舱室原本的主人吗?”
室内安静了两秒。
“……是啊, 潘多拉号的事务长呢?”伊登也想起来。
艾格把脸朝向罪魁祸首,人鱼的眼睛从他掌心的纹路上抬起, 似乎才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身体也跟着抬高。还在纳闷的两人看到了桌边冒出来的一双灰眼睛, 想到上次撞见人鱼也是在这个舱室。
于是两人一致认为,事务长的下落最好不要深思了。
伊登说:“伯伦船长也来过,他什么都没说。”
雷格巴也点点头:“哦,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转而道,“病秧子船长有点奇怪……听说他为德洛斯特卖命好几年了,可是你们瞧,他甚至没把船长室让给德洛斯特, 海蛇去住船尾楼了。”
“也许因为他是病人。”
“还有那个德洛斯特, 千里迢迢跑来南方接到了他的主君,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家臣。可门外那些士兵是来效忠的还是监视的?我很怀疑。”
“他铁定不是好人, 他看艾格的眼神阴森森的。”
“咱们这艘船能顺利找到那座海岛吗?”雷格巴叹气, “以商船的速度和火力,万一遇到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 我们能怎么做?”
伊登想了想:“跳海可以死得体面点。”
“或者躲到艾格后面举起他的手大喊‘别开炮,这里有值钱货’?”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讨论着,大概因为天气晴好,海波平稳, 以及时隔多日的重聚,一些忧虑说来也没有太多紧迫感, 甚至有些忘形了。
巫师转头,冷不丁看到了对面人鱼的眼神。
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人类没法完全解读一条异类,异类当然也不一定对所有对话都理解,出于谨慎和直觉,他朝那双灰眼睛解释:“不是真的这么做,只是开个玩笑,逗一逗他。”
人鱼维持着审视的表情,听了个“逗一逗”,仿佛听到了什么危险说法,左鳃静止,右鳃却微微掀开,那绝对算不上什么和善的神态。
巫师立马改口:“我的意思是——”他放弃解释,从某个蹩脚歌剧里找了点词,宣誓一般道,“谁能忍心朝他开火呢?一个英俊、宽容、正直、尊贵的人类,一个任何人都该誓死追随的完美君主,哪怕是不讲理的海盗。”
正是这种察言观色的本领帮助巫师一路顺利远渡。
夸赞的话掷地有声,人鱼每听一句,两鳃便规律而小幅地扇合一下,听完后抬眼看看身边的人类,背部向后靠去。很明显,他被有效地讨好了。
如何与一条人鱼和平共处一室?巫师心想这会儿他算是摸到了这个捷径。
一整个下午,艾格始终没有说话,一把火.枪在他手边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桌边的两人很快就发现了他的走神,傍晚没到就离开了。门关上之后,屋内就只剩下窗口偶尔传来的人声与脚步,以及每次人声之后,尾鳍在地上的一下轻拍。
一边安静的注视中,艾格再次拆完这把转轮火.枪,再开口已经是夕阳低垂时。
“过来,我们谈谈。”他转头,把脸从窗外转向腿边,“谈谈你脖子上的东西。”
闻言,人鱼翕动的两鳃停了停,他抬头观察人类的神情。
红珊瑚的方向准确对着抬起来的脸,因倒影的清晰,低垂的目光仿佛有凝视的神采。他说过来,但此刻的距离已经皮肤和衣物相贴,没有寸进的余地。人鱼手臂伸向高椅的扶手,黑尾开始滑动,肩膀渐渐抬高。
鳞片不似皮肤光洁,在衣料上的擦动成了格外赤.裸的动静,如精钢摩擦皮革。一缕长发落上膝头,于是膝盖更多地分开,让鱼尾更深地滑近,艾格的手碰到了看不见的脊背,摸索至袒露的后颈。怪石的温度比脖颈更冰凉。
他稍稍偏头,用足够敏锐的耳根接到了对面泄露出来的一点呼吸,决定从这个问题问起:“多少恐惧可以让你饱餐?”
人鱼无声嗅过咫尺间的空气,说:“……一点点。”
“一点点?”认知与衡量事情的标准一直存在差异,“一点点是多少?具体一点,比如那条黑尾之后,海蛇号的恐惧够你饱腹吗?”
“足够……三个月。”
“三个月。”
他捡起整串怪石里的其中一块,来回将其摩挲,破碎的怪石很快沾上了手指的温度,触碰起来光滑似皮肤、似血肉——人鱼躯体中承载神秘力量的一部分。
是哪一部分?
“……那么。”他问,“有多少恐惧进了你的肚子,又有多少恐惧被放到了这里。”
从潘多拉号的第一具尸体,第一个夜晚的噩梦,他思索起这些恐惧的蓄谋与搜集。
这是为搜集足量恐惧而存在的一串怪石。人鱼没有反驳,也没有被猜到的诧异,仿佛这一部分理所当然为解咒而生,就像鼻子和鳃的功能是呼吸。
“恐惧……还差一点点。”他说,望着睫毛下的红珊瑚,“足够之后……才能重新看见。”
艾格没有说话,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就快学会一段隐秘的盲文,关于对面每一次隐秘呼吸、每一种看不懂的神情的盲文。
“黑色是失去心脏的颜色。”红珊瑚始终在被注视,他知道,不由闭上了眼睛,“那你呢?原来的尾巴是什么颜色?”
这回人鱼没有在第一时间发出声音,大概是对面神情的变化太过明显,让他的两鳃不由自主直立。
艾格感到靴子上的尾鳍在无意识的缠绕、收紧,久不闻回答,他眉头也越皱越紧:“或者直接告诉我,失去了心脏的人鱼会怎样?”
回答很快跟上追问:“一点时间……重新长出一颗。”
“除此以外呢?你得全部告诉我。”
“一部分,一部分东西在损坏……是声音。”
“还有?”
“在它重新长出之前……受伤很难愈合。修复在变慢。”
“你身上的伤口。”艾格能清楚记起那道惨白伤口的纹路,“那从来没有好转过的伤口,哪里来的?我分辨不出。”
人鱼再一次犹豫,保持着对人类表情的观察,想凑近闻一闻他的眉心。艾格握住他的脸,血色的双眸安静地朝向他。
尾鳍缠绕又松开,松开又蜷缩,终于,人鱼说:“曾经,轮船来到海上……你们留下了受伤的海豚。”
未知的异类会被警惕,而伤者与弱者却总是被允许接近,这是人类世界一直在生效的规则。
“两只海豚……留在了船上,十五天。”
起初艾格并没有听懂,等到异类特有的思路在脑子里转过一圈,屋里已经度过了足足一分钟的寂静。
“所以,伤口来自你自己,就像心脏由你自己取出,做成这一串石头。”
尾鳍悄然离开靴子,铺上地板,轻轻一声啪嗒。
艾格放开他的脸,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
伸手全是黑暗,但他记得桌子上的陈设,人鱼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水,放下杯子的时候碰到了散落在桌上的火.枪零件。他摸到了一个金属,可手指间还停留着冰凉奇异的石质触感。
手边很快贴来人鱼不明所以的脑袋,试图伸到他的面前,他拍了拍这个脑袋,按住头顶,拧去一边,“人类在心烦意乱时偶尔需要做点别的,比如喝杯水,装把枪,洗个澡。”
还剩最后一个零件,他停下组装,“现在我做完前两个了。”
他站起来,举步往盥洗室走去,没等鱼尾跟上来,又停步。
“接下来我们需要有个约定。”
艾格朝他伸出手,人鱼将自己的蹼掌放上他的掌心。
“不管是突然宰掉两个人类,还是给你自己开膛破肚,行动的第一步是和我商量——保险起见,需要商量的事包括你给自己拔一片鳞或剪一个指甲。”手掌交握,晃了晃,“明白了吗?”
先是尾鳍拍了下地板,而后手被拉到冰凉的脸颊边,明确感受到了这个脑袋的上下点动。
“很好。”艾格走往盥洗室,两步之后,他的手再次按上跟过来的肩膀,把他按在了原地,“两只海豚十五天?听得出来,你记性不错,数数也很厉害。”
接着他弯腰摸了摸那张脸,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待在这里,从一数到一百。”
门被关上了。
就算深海里习惯了长眠与潜伏的动物拥有足够的耐心,但这不包括一墙之隔,从一数到一百,从一数到一百,五次一百后,走掉的人类还没有出现。
人鱼盯着那把锁,在门口慢腾腾徘徊了两圈。
艾格打开门,出来时率先踢到的是一把鱼尾,鱼尾比门槛离盥洗室还近。
他收回脚,又碰了碰一边的黑鳞,继续刚刚的问题:“还没告诉我,原本它是什么颜色?”
“浅一点的……黑。”鱼尾抬高,又向他报数,“五百……很久。”
“奥,了不起,你能数到五百,下次试试一千。”他踩过地上柔软的海豹皮,往印象中的床榻走去,“它在重新生长了吗?心脏。”
“……在。”
“怎么才能长得快一点?”
“恐惧。”
“人类没有这么脆弱,眼睛在船上派不上什么用处。先让自己吃饱,把心脏长好。”
皮毛将足音和尾巴曳地声都吸收了,尾鳍或许有一下允诺的拍地,但更多的是藏在静谧与黑暗里的凝视,那些东西不被挖掘就不得而知,非得冒出点端倪才能顺藤摸瓜。他一边询问,一部分思绪却还在追索更多端倪。如果凡事都可通过表象得知,人类就不会发明审讯。
最后艾格坐到床上,径直朝他问去:“除了这些还有吗?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太阳已经在窗外消失,夜视的动物和盲眼的人类都不需要光亮,但墙壁上的灯还是被人鱼点起,灯光的唯一功效是使所有颜色都分毫毕现,包括每一根触手可及的红色发丝。
纹丝不动的距离持续了几秒,苦而咸涩的水汽再度靠近。
任何被默许的事情都该有征兆,所以艾格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举动出现得如此理所当然——海水的气味浓郁浮动,回过神来,左腿已经被一道冰凉握住,透过衣料,皮肤率先感受到的是潮湿鼻息。
一个似曾相识的吻手礼,一触即离,他亲了亲人类的脚踝。
第64章
这里合该有一个疑问, 艾格就快把他的两只耳鳃抓过来好好问问。
然而伴随这一瞬完全陌生的触感,有什么东西从腿上一下子窜到头顶,就那么窜出在脑海里:那是一顿果酒, 一片尾鳍, 还有一个不伦不类的吻手礼。
黑暗把触感放大,模糊的细节终于开始清晰, 醉鬼是怎么大摇大摆做客这间舱室、使唤舱室的主人……进屋前还没敲门。
刚刚抓住一片耳鳃的手停了两秒, 艾格说:“……好吧。”
但手没有收回, 他依旧握住这张还在腿边徘徊的脸,把他提了上来,提到视线平行的高度。再次回想许久,才道:“那原本是一个吻手礼,在手上,不该是脚或尾巴,表示——”
海里的动物不必熟知人类的礼仪, 这不是纠正。
他只是想告诉他:“表示问好, 感谢盛情, 以及……‘很高兴见到你’。”
人鱼凝视他, 灰瞳里的幽光静谧。他一定是完整听进去了, 吻手礼。脸颊在手掌间眷恋而轻柔地蹭过,蹼掌执过人类的手。
他低下头, 慢慢嗅过手腕皮肤,先吻手背,再吻指节,最后亲吻指尖。
也许再也没有哪个懂人话的动物, 能把“吻手”两字领悟得这么彻底,感觉到气息又来到袖口, 止不住的痒意,艾格不由发笑,他用手掌停住这张慢吞吞的脸。人鱼抬头,他低头,左脸碰上抬起来的右脸,轻轻一贴,退开,“除此之外,贴面礼。”
“比起吻手礼,这个让我们看起来——嗯,更熟一点。”
一秒不差地,人鱼有样学样地再次贴来,右脸贴上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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