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杯不流
伊卡洛斯拿着他递过来的图纸,仔细看过,不免有些惊讶:“这是为雄虫设计的机甲?”
俞烁认真道:“不是为雄虫设计的机甲,是为队长设计的机甲。我后来重新看了他在摇篮1946星上的比赛录像,注意到他和虫族之间的联系,所以我围绕这一点设计了这套机甲和配件。”
最初这套机甲是他答应为池涧西设计的,因为人鱼身体结构与人类不同,所以在这个过程中他大量参考了异形机甲,最典型的异形机甲就是虫族机甲,他看了非常多的虫族机甲资料。
后来人鱼事变,他的机甲也没能送出去,只停留在设计稿层面。然后就是南区内乱,他被紧急召回,甚至没赶上送别队长,在收拾行李的时候,他在背包里翻出了这套设计稿,和它厚厚的参考资料。他看了很久,久到有人来敲着他的门催促。
“马上好!”他一边说,一边把设计稿胡乱塞进背包,就是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既然这套机甲,参考的是虫族机甲,为什么不能直接改成虫族、或者说队长的机甲呢?
其实他能获取的资料都是些边角料,更精准的敌军机甲数据只有军方才有,和虫族正面交战的是第九军和第六军,正好他还认识赵芝麟——第六军军团长的女儿,不会有比她更能获取这些文件的人了。
赵芝麟同意了。
于是才有了今天的设计稿。
不可否认,他的年轻。也不可否认他在南区受到的教育无比粗糙,也正是因为没有被传统学院派的设计思路给束缚住,他还有天马行空的灵气。人类设计院的设计师无法设计出不含“人”元素的机甲,人在幻想的时候无论怎样都会带着人的痕迹。也幸好南区环境特殊,因为资源匮乏,无论是什么破烂组装起来的奇形怪状机甲,只要能开得动就行。
这才能培养出一个俞烁来。
伊卡洛斯轻声细语问:“你要送给燕同学吗?”
“不可以吗?”俞烁眨眨眼,忐忑道。“我不知道队长在那边怎么样,如果能帮到队长就好了。”
伊卡洛斯默了默,俞烁没有看见他眼底的微妙,只听见他温和地应许:“当然可以。”
俞烁又高兴起来:“那我可以就在学校把它造出来,然后送过去吗?我担心别人看不懂我的设计稿。”
伊卡洛斯依旧应允,甚至保证自己会提供好材料的。
见校长面上有些疲惫,俞烁离家出走的情商又回来了,不好意思地告辞。他想着该如何把这种从未有人见过的机甲变为现实,脚步轻快。
仿佛某种预感般的,在出门前他回头望了一眼。
静静坐在床边的伊卡洛斯单薄、苍白,满溢的光下鲜红的血丝在皮下若隐若现地鼓动,每一缕黑色的发丝都发着光,他好像要像他的名字一样,将融化在太阳的直射下。
他的衣摆上停满了白色的蝴蝶。
*
东区人不爱说死亡,越是临近死亡的人,他的身边人越会三缄其口,仿佛说了一个“死”字,就会让死神投来目光,提前带走他。
但是生死都是定数。
白榄联大就是作为伊卡洛斯遗愿而建立的。
生命的长度如此清晰地摆在他面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他有时回望过自己的一生,会发现那么那么多的伤痕,都已经被遗忘。哪怕很多人不相信,但伊卡洛斯其实没有后悔过,执行逐日计划前往虫族的时候,他便怀揣着必死的决心,如果一个人连死亡都不怕,那他还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塞基轻轻走进来,坐在他身侧,让他侧躺下,头靠着他的腹部。他问:“你真的要让他们把东西送进去吗?”
伊卡洛斯闭着眼睛,声音轻如羽毛:“为什么不呢?”
塞基闭了闭眼睛,军团长还是那么冷硬,却在这个动作中无端透出几分脆弱:“你太残忍了。”
爱,爱总是逼人心甘情愿走上绝路。无论是对恋人的爱,还是对人类的爱,总以那么残酷的形式显现。
伊卡洛斯若有若无地笑,不知道是在笑谁:“是啊……”
收到来自家乡、亲朋好友们满怀担忧与诚挚的礼物,对燕屿而言是一件好事吗?还是在逼他朝着不能回头的路走去呢?爱是人类创造的伟力,摧枯拉朽地压倒一切。
伊卡洛斯那些理想、那些信念,就是这样被摧毁的。他也收到过来自家乡饱含爱意的礼物,那是在他出发逐日计划之前,母亲为他送来了一封信,说她永远为儿子骄傲。就是这封信,让他坚定了执行逐日计划的决心。他把那封信珍藏着,随身携带去了虫族。
在虫族的第五年。
在他忍着恶心与虫族结婚、上床,忍着憎恨对满手血腥的雌虫甜言蜜语,忍着反感与自私跋扈的雄虫谈笑风生之后。在他摒弃为人的尊严与喜恶独自熬过了五年之后。
他终于得知了母亲的死讯。
母亲是吊死的。
死在了五年前,他出发前往虫族的第二天。在那个平平无奇的清晨,喇叭花攀在墙头,在蓝天下炫耀地开,飞鸟低低掠过,没有鸟鸣。不知道哪来的青蛙趴在泥水和青苔里,高高地鼓起肚皮,撑得透明,红色和黄绿的内脏就在里面圆滚滚地跳。像被戳破的气球,伴随着一声长长的鸣叫,那丑陋的、脏绿色的肚皮扁了下去。
窗帘掀开了,他的妈妈就吊死在那里。
就是这天,他妈妈终于得知了自己写的那封信,把儿子送往了怎样的境地。她的丈夫骗她说,儿子被选中执行秘密任务,虽然不能上网,但能写信。
他问她:“你要不要写一封信去鼓励一下儿子。”
有荣与焉的母亲骄傲地同意了。
当真相在丈夫因为升职加薪而欢欣鼓舞的笑容里,被无情戳破的时候,她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歉疚,死在了那个清晨。
接着心虚的父亲处理好尸体,在帝星的接应下,带着家族连夜搬离了东区。直到五年后,市政统一翻新旧居民区,这真相大白。东区的旧友才辗转把真相送到伊卡洛斯手上。
爱,残酷的爱。
你是会直升天堂,还是被它导向地狱?
他躺在塞基的臂弯里,明明阳光明媚,却好像又回到了得知消息的那个雨夜。他也是如此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雌虫的怀里,脸紧贴着他的腹部。他的内心充满了憎恨和绝望,可是他又本能地知道,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
那个时候,婚后五年的塞基刚结束第一次怀孕。蝶族的领袖不能没有继承者,尤其是塞基所属的凤蝶科,步步紧逼,倘若这样的高等基因没有虫可以继承,这对凤蝶科乃至蝶族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然而人类又怎么能和虫族生育?
他虽然不知道自己被误认为是雄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也明白,生殖隔离是基本的生物逻辑。塞基没有责怪过他,可是虫族内部、尤其是雄保会那边的步步紧逼却让他们没办法。
“可能是我们基因匹配度不高吧。”塞基安慰他。
不,这只是因为我们的结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伊卡洛斯想,或许这就是他的结局了,就此露馅而死。
后来在科技的干预下,塞基怀孕了。他带着奇妙的忐忑和恐惧,等待着那个虫卵的诞生。每次看到塞基谈起这枚卵时柔和的眉眼,他的心脏就在狂跳。他到底在做什么?这是正确的事吗?
——那是一个死卵。
他捧着虫卵,感觉到在黏液失温后,这枚卵正在逐渐冰冷,它躺在他的手中,像一枚鹅卵石。死寂、僵硬、没有任何心跳。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恶心,那枚卵滴落着黏液,溢满了五指。
好恶心。
那枚卵好像如重千钧,像某种古怪神话里的未知生物一样,正在一点点污染他的理智。他到底在做什么?
蝶族领袖不能没有继承者。在蝶族再三的要求下,塞基妥协了。他有他的责任和义务,他不能、不能为了儿女情长背弃自己的职责。他向伊卡洛斯道歉,请求他的允许。伊卡洛斯没有任何底气拒绝,他只能佯装体贴。
如果说最开始进入虫族,他是带着满腔热血的话。这件事却兜头给他泼了一盆冰水,不能生育的雄虫,什么也不算。普通雄虫还能求助雄保会,可是他却不敢,在蝶族,所有虫都默认他的身份,去到雄保会却一定会被发现造假。
这会掀起虫族的愤怒,引来更猛烈的报复吗?
伊卡洛斯在这样的担忧中,甚至做好了以死了结的准备。
那段时间,是伊卡洛斯最煎熬的一段时间,他听着外界传来的零星消息——蝶族正在与某某雄虫接触,又听到塞基出入交际舞会的消息。塞基的忠诚与爱,对他是无关紧要的。但他却在这样的落差中,深刻的知道,他在虫族能为人类做的,就到此为止了。
然后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母亲死去的消息辗转到了他手上。在失去不存在的孩子、和不算爱的伴侣后,他又失去了他深爱的、也深爱他的母亲。
最初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给自己和人类割席,博取信任的机会。
于是他狠心把自己弄病了,在匆匆赶回来的塞基怀里发着抖。塞基轻轻拂过他的长发,听见他呢喃着呼唤“妈妈”。妈妈,他知道这个词,是人类语的雌父。人类在受委屈的时候,一定会想依偎在妈妈的怀抱里。
可是伊卡洛斯没有妈妈了。
他听见自己的伴侣用令人心碎的哭腔说:“我只有你了,厄洛斯。”
伊卡洛斯的脸紧贴着他的腹部,那里前不久刚孕育了一枚卵,属于他们的卵。可惜那是一枚死卵,那个时候他捧着毫无生机的卵,也是如此心如刀绞。此刻,一种奇异的怜爱袭击了他,被眼泪沾湿的腹部好像在微微发烫。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塞基轻轻呼唤伴侣的名,幻觉自己正在把他重新孕育一遍。未消退的孕激素和对伴侣的爱混杂出畸形的决心:“我会的、我会的。”
他想到经由他许可才能送到伊卡洛斯手中的信,像抚摸虫崽一样抚摸他的后脑勺,轻轻按向自己的小腹。他突然感到了饥饿,牙根发痒,他幻想把伴侣吃下去,然后让他在自己的孕巢中重新诞生。
这一次,你不再是为人类而来的野心家,我们终于能够像爱人一样贴近了。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伊卡洛斯发出婴孩般的诅咒。这句诅咒是真的,他憎恨诱骗他的那些人,憎恨他的父亲,可是令他绝望的是,在这样强烈的憎恨中,他依然无可救药地下意识为逐日计划而编织着谎言。
“你会的。”塞基俯下身去吻他,眉弓摩挲肌肤。伊卡洛斯接受着这个吻,用力回吻,真真假假的眼泪无法控制地外涌,就这样吧,让爱、欲望、恨和绝望都被融化在眼泪里。
他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里,看见了捧着死卵的自己。
他以为那是如太阳般璀璨的梦想。
可是现在他才恍然明白,那不是梦想,而是已然腐烂、流淌着腥臭积液的狂想。
在强烈的日光下,蜡做的翅膀融化。
——他粉身碎骨。
*
坐在回家的磁悬浮车上,穿梭在高楼大厦之间,燕屿还在回想安提戈涅口中的梦想。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伊卡洛斯悄无声息埋下了一颗种子,当种子发芽长成树,它会掀起建在上方的房子的地基。
他不禁在想,这个梦想会是安提戈涅的太阳吗?
落叶归根是东区的太阳,自由平等是南区的太阳,人类主义是伊卡洛斯的太阳。连人鱼,都有一轮黑太阳,名为复仇。
在黑暗寂静的宇宙中,恒星散发着璀璨的光芒,捕获一群群迷茫的飞蛾。
他怀疑安提戈涅也会陷入理想的漩涡,所以他问安提戈涅:“科梅阁下知道这件事吗?”
安提戈涅吃撑着脸,意气风发道:“我想给雄父一个惊喜,还没有说呢。等我们弄出了一点成绩再告诉他吧!”
“……”某种不详的未来似乎在朝他走来,燕屿连自己把一整杯花蜜都喝下去了也没察觉到。他的内心在剧烈地震荡,不知道是否要劝阻他。
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劝阻安提戈涅呢?
伊卡洛斯耗尽后半生,呕心沥血布下的杀招,他又能以什么理由去拆穿呢?这是为人类好不是吗?
安提戈涅还在努力卖安利,想要把赫利俄斯拉入局:“……其实,我们这次来找你是想要,那个。”他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拜托拜托,资助我们吧,绝对不会让你亏本的。”他双手合十,很可怜地请求。
的确,再怎么也不会亏本。别说以燕屿的人类立场而言了,就算只是普通雄虫,也不会担心亏本。安提戈涅背后的科梅总能为他收尾的。
问题是,他真的要资助吗?
对于伊卡洛斯计划里这些天真的雄虫而言,是不是太残忍了?他真的要推他们往前走一步吗?
他还在做激烈的心理斗争,就看见对面大厦上,大屏广告被换下,新贴上的广告幕布随着机械臂缓缓展开。那是一张电影海报,海报里的人很眼熟。
“啊,是老师。”安提戈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怔了怔。
燕屿手突然一抖:“我记得,雄虫纪录片只能在雄虫去世之后公布,对吗?”
菲利普安抚道:“这只是宣传预热,你看,上面没写上映时间呢。”
但这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只能代表伊卡洛斯还没死,可是也没多久可活。
紧接着,他又想到,人类还有多久的和平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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