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杯不流
你怎么能让孩子去生孩子、孩子去养孩子、孩子去教孩子——他们自己的心智都没有健全!
每人能否认曼努埃尔这个世俗意义上绝对的成功者,因为他拥有一切,所以他一定是健全的、完美的。
但爱人眼里,第一眼看见的永远不是他光鲜的徽章,而是那些流血的、愈合的、沉默的、能看见与已经看不见的,甚至是还没来得及发生的伤口。
爱是常觉亏欠,爱是能看到强大爱人身上最陈旧而微不足道的伤疤,并为此愧疚。
燕屿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曼努埃尔爱上他,从没有满足过,他总是在心碎、心碎和心碎。爱就是痛苦,爱上一个残缺的人,就是要再一次打碎他,重新拼起来。
只不过以爱为借口,这次是他自己打碎了自己,忍着疼痛重新拼凑自己,试图变成一个契合爱人的模样。
他只是……他只是心疼他的爱人。那颠沛流离的前半生,难道就要如此潦草地划上中止符号,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人生的新阶段吗?
他不想要曼努埃尔生下一个孩子,在他眼里,这样高大而不可一世的军雌,也不过一个固执的、胆怯的,不肯走出仇恨做成的盔甲的孩子。
有一池湖水凝聚在眼窝里,灯光洒落在他的脸颊上,就像银辉落满湖面。
“抢夺、征伐、不顾一切地向上爬,你的青春岁月就像一个巨大的斗兽场。”燕屿很怜爱地吻他,声音也湿漉漉的。“你都没有好好把自己养大呀!”
他只是想把恋人重新拼完整——从他支离破碎的那一天起,重新孕育他一次。
“我们继续做好不好,继续做——”成熟而低沉的、成年男人的嗓音急促而哽咽,曼努埃尔胡乱而急切仰头亲吻,或者说啃咬着恋人的唇。
太多太多悲哀的湖水要将他淹没,他在这样温暖的湖水里,无助而脆弱地想要抓住他的蛛丝。世界上没有一艘专门为了渡他而来的方舟,只有一个从岸上朝他涉水而来的恋人。
原来被爱的第一反应是恐惧。
他那么熟练地去怨恨他爱的、又辜负了这份爱的人,因为轻车熟路,所以怨恨也不觉得痛苦。
可是当正常的爱给予他回应,他便无所适从地想逃了,太恐怖了,他会溺死的——这是世界上最温柔的陷阱吧。倘若有一天这份爱被收回了,他会变成什么样?他是会变成塞基还是雌父?他好恐惧,他不想听了。
做/爱吧,继续做/爱吧。
只要快乐,什么都要不要想,不要继续向下坠落了!
“继续做好不好,没有孩子也可以,我们继续吧。”他如此怯懦地祈求着。
于是他们又开始做——
满天繁星的轨迹变成了漩涡,星光照不到的地方、灯光照得到的地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切都在颠倒。他们跌跌撞撞又无所顾忌地在爱巢里胡天黑地地乱搞。
两只交叠的手按在雌虫的小腹上,那里有一个泡在湿热液体里的小小的巢。
今夜不会有新生命从里面孕育,但今夜曼努埃尔将从他自己的子宫里被爱重新孕育。
*
“你总要留些什么给我。”
天光大亮的时候,燕屿开始收拾行李。床上的曼努埃尔冷眼看着,颐气指使,不允许他带走任何他自己的东西。
穿过的衣服、他带来的行李、他惯用的一些生活必需品——一切沾染了他气息的衣服都不允许带走。
燕屿不太能嗅到自己的气味,但虫族习惯了以信息素辨认身份。在曼努埃尔的世界里,恋人的气味无比鲜明。
“其实全息技术现在可以复刻大部分气味,我们可以在全息世界相会。”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怎么能一样!曼努埃尔大为不忿,不容置喙地瞪他一眼。
“那我能带走什么?”燕屿于是立刻让步,好脾气地虚心求教。
曼努埃尔便扔给他一些新衣服,和他自己的衣服,把小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还有这个。”他从书房抽出一柄银白的长刀。
第一次,傲慢的军雌漫不经心求爱时,也送了这样一把凶器。
曼努埃尔说:“这是我以前在战场上断掉的肋骨,虫化的身躯庞大,外骨甲趋近金属质地,我便留下来,重新淬炼成了这样的刀。最开始是我被驱逐出雄保会那场战斗,慢慢的,也就成了一种习惯。”
那次恶霸雄虫对着雌虫作恶时,年轻气盛的小曼努路见不平冲了上去。他还那么年轻,发育关都没过,只是一只小虫崽,怎么能赢过训练有素的护卫队呢?但他从小就是一只桀骜的小狼崽子,赤手空拳打不过,他就虫化,拼着肋骨被打断的疼痛,撕咬到了罪魁祸首——也为他前半生的颠沛埋下了祸患。
他是绝不服气的,雄保会又如何,雄父又如何?谁也不能打断他的傲骨!肋骨被打断了,他就捡回去,当成荣誉的战利品。
在战场每一次死里逃生,每一次破碎的躯体,他都捡回去,放在书房里,时时刻刻看着——这就是他的荣誉,他的骄傲,他追逐的东西!
只要看着他们,那样冰冷的复仇的冷焰,和炙热的往上爬的渴望就熊熊燃烧着。
“只是。”他看着燕屿,慢慢说:“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原来在人类的文化里,肋骨就是爱人的化身。”
燕屿也回望着他。
那个时候冷漠的军官,在所有能夸耀自己武力的东西里,不无恐吓意味地挑了把染血的刀。雄保会打断了他的肋骨,他便留下来当成战利品,用这样的东西送给一只雄虫,其中又包含了多少只有他知道的恶意呢?
但那个时候,他们谁会想到有耳鬓厮磨的今天呢?
这份不受接收者喜爱的礼物,也不被送礼者祝福的礼物,原来从一开始就为他们的命运写好了注解。
那把刀陪伴他度过了最艰辛最重要的战役,在最关键的时刻,帮助他保卫了他的理想和种族。可惜的是,正因如此,那把旧刀已经用不了了。
于是曼努埃尔就捧出自己新的肋骨。
这次是伊甸园里,亚当心头的那根肋骨。
燕屿接过新的刀,曼努埃尔握住刀柄的手没有松开,于是他手就覆在上面,干燥的手掌相触,脉脉对视间,有闪动的光波映在眼底。
“时间快到了。”他说。
掌心下的温度无声抽离。
握着那把刀,燕屿忽然说:“———”(1)
曼努埃尔轻声道:“我听不懂。”
没有第二个人能听懂了。
亚当夏娃的故事出自《圣经·旧约》,这是用希伯来语写就的书。所以他就用了希伯来语。
这门被犹太复国主义复活的语言,早就在星际时代成为了一门死语言。全世界只有燕屿一个拥有旧时代记忆的人还会说。
他用只有自己听得懂的宗教语言,对着他的爱人倾诉他的爱,如同倾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他说,我爱你。
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愿我们再次重逢。”
“希望再次相遇的人,一定要在离别之前对舍不得的人说。”
“是吗?”曼努埃尔咀嚼着这句话,努力复读了一遍,没有一个音是准的,完全成了其他词。他涩涩地抿唇,恳求燕屿再说一遍。
于是燕屿就再祝福了一次他们重逢。
曼努埃尔鹦鹉学舌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用虫族语发出相同意思的祝福:“祝我们再次相逢。”
他的眼眶红了,脸上还是努力维持了一个笑模样的,但是泪花闪烁着。一个生命体内,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眼泪可以流呢?爱也流泪,恨也流泪,欢喜和悲伤都流泪,以至于他都分不清此刻自己的心情。
笑中带泪的两个人,互相看着都很狼狈。
他最后磕磕绊绊地用艰难学会的人类通用语说——
“再见。”
再见,我的爱人。
第148章 我爱你
七年后,白榄联大。
“叮铃铃——”
闹钟响了。
床上的人连滚带爬翻身下床,室友从床上探出个睡眼朦胧的脑袋来,发出绝望的呻吟:“不是还有三十分钟才上课吗?你起这么早干嘛?”
那学生便翻了个白眼:“你们是不是没看课表?今天第一堂是燕老师的公开课——不提前半个小时你抢得到位置?!”
一语惊醒梦中人,整个宿舍顿时鸡飞狗跳,脖子上挂着上衣,提着裤子就往洗漱间跑。
燕老师的课是很难抢的,一部分是他开的课有意思,另一部分则是纯粹追星了。年轻的人类学生谁没看过当年智械之战的录像?虫族谁不知道这是当年内战提刀上战场实打实的新朝功勋?就连人鱼——因为格外庄重地交还了池涧西的尸体,他们也对他没什么恶意。
他甚至还是这片星区的主人!
就凭《恒星协议》,他也是实打实要进历史书的。
这样一个传奇人物,谁不想过去看一眼?
“我当年就是因为他考的军校,又报的白榄联大!人类活着的英雄不多,他算最美强惨的一个。”这位同学说。“当年只恨我年纪太小,帮不了他们的忙。”
所以他的课上,占位置那一套是行不通的。人类占的,人鱼一屁股就坐下了。人鱼占的,人类不好意思抢,但虫族不挑,一视平等地无视。
几人穿过茂密的林荫道,庄严的行政主楼那尖而高耸的钟塔尖就呼之欲出。那就是伊卡洛斯华美的坟墓,来往的年轻学生不知道它的来历,只是惊叹于它的巧夺天工。无论是凝固在几年前某一个时间点的钟塔,还是由虫族神话生物守护的墙壁,亦或者,是那门前广场上神圣的雕像——
那真的是一个非常有艺术性的雕像。
背生双翼的人展翅欲飞,他弓着背脊,将脸埋进怀里,埋进那颗闪耀而巨大的鎏金宝石里。那颗宝石,不,或许用团来形容更为恰当。因为它是圆滚滚的、硕大的一块地质结晶。颜色是明亮的橙色,边缘有点点红色的絮,一些细长的结晶则在灰扑扑的石头上散落着,就像一枚正在熔化的太阳。
燕屿看见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它很适合伊卡洛斯。
但这矿很贵,这样大的体积、这样剔透的质地就更为难得了。它不是燕屿手里的矿星产的,所以要买,就要给钱。
燕屿没钱。
他其实是很有钱的,说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三大文明除外)。但这钱落在建设一个自治区上,就属于原汤化原食。没错!有地、有政策、有权力,那就等于有钱。招商引资是能有钱,但引进这些生蛋的母鸡,前提是你得给人家一个鸡窝啊。燕屿谈下了免税政策,这里将来是要建成一个繁华的自由贸易区的,到时候钱如流水来呀!
可是这不是八字还没一撇嘛,谈下了免税政策又如何?面对被打烂的、未开发的边区,燕屿再灵巧的口舌就发挥不了作用了。
只能双手一摸兜,愁眉苦脸地开始打灰。
基础建设,就是纯烧钱。
靠着燕屿到处要财政拨款,这摊班子才慢慢运转了起来。买观赏性矿石?没这个钱。
这玩意儿立在这里,是塞基掏的钱。
他自己花钱拍下了原矿,由自己发动人脉,找到合适的匠人,一点点把那古拙天然的石头打磨成如今的模样。
在工匠下刀前,这雕像该是什么样,就已经深深地印在塞基的脑海里了。神话里,背着蜡做的双翅的伊卡洛斯,本该靠近太阳后,便因双翼融化而坠空身亡。但他偏偏不肯,哪怕只是个雕像,他也要伊卡洛斯得偿所愿,抓住了太阳,他的翅膀是永远昂扬永远坚强的,哪怕是太阳融化了,塞基也不肯让他的翅膀融化!
完工后,雕像就立在这所学校的正中央,立在庄严的行政楼、伊卡洛斯的坟冢之前,让所有来到这所学校的人,都要瞻仰它。
而在雕塑的下方,刻着一句对它来历的解释:“白榄联大第一任校长伊卡洛斯/林洛——其伴侣塞基捐赠。”
这所学校存在一日,他们的名字便并列一日,等到这所学校倒塌了,有朝一日还会有人在废墟里,看见石头上他们未风化的名字。
除了使劲爆太上皇金币以外,燕屿也没放过他及他的人手。他回到白榄联大,第一件事就是架空了塞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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