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大帐中,一位少年身着银鳞甲,怀抱着珠嵌白龙宝盖,目光炯炯,凝观舆图。
仙山曾被战火裹挟,分作连山、兵主、白帝三方。兵主已灭,连山仍在边庭纵兵大掠。这回交锋已逾数月,两方僵持不下。这位少年天子心里焦慌,面上却不露水显山。突然间,一位斥候着急忙慌地扑入帐里,叩头道:
“报——报!”
少年天子猛然抬头,问:“何事?”
斥候身披一片干涸血迹,涕泗横流:“天符卫……天符卫大人……已战死!”
一刹间,此言不啻于一道惊雷自姬挚耳畔炸开。他兀然起立,默然不响。沙风掀起帐帘一角,帐外尘岚漫卷,掩覆无数白骨。少年天子慢慢地将目光投向远方,口气却是在对低伏在地的斥候说话:
“这怎可能?”
斥候不语,一个劲地磕头,感到似有一场雷暴在天子心中酝酿。一具尸首被抬了上来,以鹿皮披风裹覆。白帝上前,掀开披风的手微微颤抖,他望见其下是一张熟稔的苍颜,老者如陷入沉眠,然而须发已然浸红。姬挚猛然攥拳,低吼道:
“这怎可能!”
怒吼震荡于帐中,死寂延续了片晌,他沙哑地问:
“是谁夺了他性命?”
“是连山座下的猛将……那人僭称自己作‘刑天’……”
“拿刀来!”突然间,那轰雷在白帝心膛中猛然爆裂,他猛然迈步,一扯银缎披风,“朕亲自去取其小命!区区生番,竟敢对朕的爱将做下这等好事!”
“陛下不可冲动!”暗处里发出一道声音。一位皂服女子兀然出现在日光里,款款下拜,腰身上系一只玉印,摇摇曳曳。玉印卫伏首道:“想必天符卫大人生前也曾忠诫过陛下,连山乃棘手人物,其下的‘刑天’膺任大将,也极扎手。陛下万金之躯,一分一毫也不可折损于其手。若要撄锋,遣属下去便是了。”
姬挚腔膛欲裂,喉咙发烧,然而也记起天符卫曾经所言,怒火焦烫的头脑略略冷静了些。天符卫不止一次告诫过自己连山的凶险,他应做的是运筹帷幄,不可卤莽陷阵。他深吸一口气,问:“玉鸡卫在否?”
暗处里又现出一个阴影,只是这回魁伟得多,那人影呵呵笑道:“小皇帝有何吩咐?”
姬挚依旧远眺黄沙,问:“你和刑天力战,有几分胜算?”
“胜算?”那阴影里的男人摇了摇头,“素未谋面的敌手,谈何胜算?”素来自大的玉鸡卫竟也自谦,可见这回胜机并不算得十足。
“带上你的天山金爪,和谷璧卫、琅酪黄胱鲅》嫒グ铡!奔е康溃闹幸释矗疤旆浪湟阎岭q螅堆酚谠缒辏簧惺抢辖豢椤D芙唐浒苈渲硕ǚ浅H耍钗唤魃餍!�
众仙山卫颔首应答,神色凝肃。但当他们转身欲去时,忽听闻有人轻叫一声:“啊呀,有只委角盒子在帐外。”
姬挚蹙起眉头,走了过去。人丛自个分开一条道,他望见一只箱盒放在大帐门口,方才竟无人察觉是谁在此处放下的。盒上錾鸿鹄文,是天符卫的纹记,冒着丝丝热气。
一股厚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姬挚不敢大意,命人开启,却见里头鲜血淋漓,众人愕然地张大两眼。
只见盒中放着一只被剑刃齐根斩断的人头,狞髯张目,黑肤龇牙,活脱脱一副夜叉相。
头颅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那连山座下杀人盈野的、自号“刑天”之人。
————
夜深了,帐灯之上,漫天星子如碎银。仆侍已被屏退,姬挚在大帐里踱步,一步胜一步的焦乱。
忽然间,他向着无人处道:
“出来。”
帘帐为风所动,却悄悄的没声儿。姬挚俯身,自木板缝里摸出一粒碎砂石,往帐幕掷去,失了天子威严,如撒泼耍赖的小孩儿一般叫道:
“出来!”
一个影子浅浅映在帘帐上,姬挚猛然搴开帐幔,却见方悯圣面无表情地立在他身前,一只重瞳在火光下亮如珠玉,胜过诸天星斗。这少年果如影子一般,平日里淡无声息,却着实藏在自己身畔。姬挚拧眉道:
“‘刑天’是你杀的?那首级也是你放在帐外的?”
方悯圣点头。
“怎么做到的?”
“天符卫大人在前牵制,而我伏后暗刺。只是那时情势危急,我无暇去顾天符卫大人,害大人送了性命。”
方悯圣口气稀松,仿佛不将这凶险之事放在心上,然而其言语却教姬挚眉头大蹙。姬挚走过去,忽而伸手一拍他的肩。
这一拍并不算得用力,然而皂服少年突而眸子一颤,浑身也不可抑止地打起抖来。姬挚将掌心自他肩上移开,只见掌心已然被染成血红。与能害仙山卫性命的猛将周旋,方悯圣再如何天资聪颖,也绝不可能毫发无损。姬挚沉下眼眸,口气冷肃了些:“伤得这样重,怎么不去歇憩?”
方悯圣欲言又止,喉口里压抑着痛楚的息声。他最后道:“因为属下……要护卫陛下。”
“这是谁给你定下的规矩!”姬挚厉声道,“去歇息,伤没好之前不许见朕!”
方悯圣不语,倔犟地杵在原处,那模样简直教人撵也不是,呼喝也不是,像一只亦步亦趋的小狗。姬挚深吸一口气,又道:“你不必与朕贴得这样紧,朕也不是个好捏的柿子,若论武艺,甚而能与仙山卫平分秋色。你走开一步,朕也不会轻易丧命。”
“做陛下的护卫,便是我的毕生所向。下臣会一直护卫陛下,望着陛下。”
姬挚撇嘴:“是天符卫训导你这样做的么?他以为如此一来,你便能名正言顺承继他的名号?天符卫是仙山卫里的魁首!朕可没说这位子定会让与你。”
方悯圣道:“即便不予我,我也会矢志不渝,拼死卫守陛下。”
他说得极认真,那重瞳在火光下一闪一闪,其中仿佛也跳动着细小焰苗。姬挚简直起了一身栗皮,不想竟有人能将这等害臊话吐露出口,且其中的决意并无半分虚假。姬挚开口,话语临到嘴边,却变作了另一番模样:
“你武艺高妙,贴身伏侍朕,反教朕耽心。若你生了反意,倒戈反攻,一剑结果了朕当如何是好?”
方悯圣垂头,望向足尖:“我不会倒戈。”
“口说无凭,你要朕如何信你?”
“陛下手上不是还有我予陛下的礜石丸解药么?”方悯圣眸光闪动,其中似含着浅淡的哀伤。“每五日我需在陛下处获赐解药,性命方能无虞。”
“朕又怎知你予朕的药真是礜石丸?指不定你分明未中毒,拿一味假药诓骗朕呢。”
方悯圣的头垂得更低,支吾道:“那是……真的。”
他仿佛舌拙寡言,似也不欲再替自己争辩。姬挚狐疑地围着他踱步,欲寻他神情中的破绽,“说到这处,离你上回服了那药已有六日了,为何你依然无事?”
姬挚看向方悯圣,疑心那礜石丸的真假,于是故意冷声道:“方悯圣,你好大的胆子,胆敢犯欺君之罪!朕予太医瞧看过了,你予朕的不是礜石丸,而是糖丸。至于解药,朕早丢却了!”
方悯圣愕然张眼,却浑身打抖,无言以对。忽然间,姬挚却见一道血痕自他口角淌下,这少年脚步忽而踉跄一下,跌撞着欲去扶身畔的物什,却磕倒在几案边。
姬挚慌忙去看他,却见他面白如雪,血忽如决堤洪流,涌出唇齿之间,顺着下巴淌落。方悯圣吐息艰难,却仍强撑着与姬挚道,“陛下……我未扯谎。药是……真的,要将性命交付予陛下……也是真的。”
这时姬挚心里发颤,头一回在臣下面前如此忙乱,他急忙自襟怀里取出那只青花海水小瓶。其实此瓶自方悯圣予他后,他便从未离身。他自瓶里倾出一枚丸药,擒着方悯圣下颏,硬将药塞了进去。
过不多时,流血止了,方悯圣气顺了些,却身子软瘫,如陷入昏迷。姬挚望着双目紧阖的他,烛光勾勒出一张未脱青涩的脸孔,这脸孔属于一位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年。姬挚的心如揪作一团,他想:是因自己是天子么?
为何有人会无缘无故待他如此好,甚而要为他卖命?
————
刑天既毙,连山凶焰渐敛,仙山又过上了好一阵太平日子。
方悯圣养了些时日的伤,伤势渐渐好转了。他本服了许多“仙馔”,疮疤痊愈所需的时候自然远少于常人。姬挚知晓他又开始跟着自己,夜半念书时,他时往槛窗外望一眼,便能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子立在廊上,挺拔修长,如猗猗竹影。
一日天气晴好,姬挚费了老大劲儿将方悯圣叫出,将他带到武场里,将一柄佩剑抛予他。
方悯圣接剑,抽开一看,只见那剑由竹山铁所锻,通体漆黑,挥动时无声息,鞘上錾鸿鹄纹:“陛下这是何意?”
“这剑号‘承影’,是难得的好剑,朕将其赐你。你拿着它,和朕比上一场。”
方悯圣拿着那剑,良久摇摇头,“陛下何必屈尊同我比划?若龙体有所损伤,那可是大大不妙了。”姬挚提着含光剑,笑着以剑柄点肩,“怕什么!你老说要护卫朕,可若无真本事,又怎能尽责?这不是比划,而是考校。”
“考什么?”
“第一,先考剑法!”姬挚露齿一笑,突而拔剑,猛跃而上。
天子常在沙场上搏杀,剑光如飞电掣虹,力破万敌。方悯圣也反应极快,一道暗影掠过,稳稳招架住其攻势。他剑法精、疾、准,并无华饰,却剑剑恰到好处。一时间,武场里青锋相接,寒光闪动,势扫六合。
然而过不多时,姬挚倒卧在地上,两目瞪天,瞠目无言。在他身旁,方悯圣神色淡凉,收剑入鞘。方悯圣剑术如奇峰突崛,似惊虹厉电,自己丝毫不是其对手。还不等方悯圣伸手扶他起身,姬挚已然一骨碌跃起,掸去身上泥尘,脸上略略赧红,叫道:
“再来!”
方悯圣面无波澜,“陛下剑术本就不及下臣,还要比什么?”
“剑术是你长项,你赢下一场,并不算得什么。咱俩比骑射!这是疆场上用到的最多的技艺。”姬挚道,心里却在打小九九。前些时日,方悯圣与自己说过,他射艺不精,箭也是草草习的。君王只需不择手段,不需堂堂正正。他要以射艺这短板挫败方悯圣,好好一立天子威严,顺带教这古板少年早些断了随侍自己的心思,免得凭这不惜自身的劲头,早早送了性命。
然而他着实低估了方悯圣的能耐。方悯圣击鞠、施展透剑门伎、走跑颠马得心应手,如臂使指;射绸、射地球、送镞入石皆不在话下,虽非百发百中,却箭出如霆。姬挚随在其后头,遥望他一骑绝尘,瞠目结舌,心道:这厮是天生的武状元,若哪一日真反了,自己还真压不住他!
费了老半日,他终于想出一项能胜过方悯圣的比试,那便是扯号弓、掰腕子。他天生神力,又有“仙馔”加持,气力已极为可怖,连玉鸡卫有时也不及他。于是他诱哄方悯圣坐到桌前与他扳手劲,方悯圣扳了半日,确也扳不倒他。然而方悯圣也如铁板一块,教姬挚只得与他僵持,并无半点胜机。
这并不算得获胜。最后姬挚又想来一个法子,若在武艺上取不得胜,便是在旁门左道上也当盖其一头。他考校方悯圣的学识,然而方悯圣被琅澜萄眉茫俺撇┪徘渴叮Υ鹑缌鳌<е棵诠偃±匆惶撞┚撸B讲饣氐褂辛诵路⑾帧C炕刂厉唬允羌е空忌戏纾矫跏ナ制常涞靡凰俊W詈蠹е克涞灼蛔悖匆沧煊驳溃�
“如何?你胜不过朕,这随侍你也莫当了罢!”
方悯圣点头:“看来下臣浑身上下,唯有时运这一项不及陛下。”
姬挚也长叹:“看来朕浑身上下,真只这一项胜得过你了。”
“天符卫故世,陛下身边正是空虚之时。若无人看顾陛下,教您遭群狼环伺,该当如何是好?下臣自幼便被尊长教导,理当为陛下粉身。纵陛下嫌恶下臣,下臣也不会走,会留在您身侧。”方悯圣屈膝跪地,道,“陛下不必做到事事皆优于旁人,那些皆是打杀的技艺。脏累活儿由仙山卫和我替陛下做,不必脏了您的手。”
姬挚眉关紧锁,他听不惯方悯圣的这些自贬之辞。“是谁让你这样想的,是方家的祖训么?”
“是,方家祖训便是‘身先赤胆死,竭忠事帝躬。’族中尊长素来教导我,要我做陛下的影子。此身此生,只为此事而活。”
日头升起来了,移到他们头顶,像一只白晃晃的硕大苍耳,灼热的光便是其蔓伸出的尖刺。姬挚摇头:
“我不要你做影子。”
方悯圣噎了声。姬挚向他迈开一步,身形暴露在烈日下。
“影子是遭人踩在脚底的。日头出来了,他便不在;极黑暗的时候,人们也瞧不见他,简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你既要做‘天符卫’,在我身畔护持我,我便要你与我并肩,甚而在我的前方引路。”
明光之下,一切皆无所遁形,影子蜷缩在他们脚底。当姬挚站在他面前,与他四目相接时,方悯圣突觉自己仿若直视白日,教他不禁要别开脸去。然而下一刻,他的脸庞突而被姬挚扳过去。
少年天子目光清灼,宛若日光,让他心中剧颤。姬挚捧住他的面颊,极郑重地道:
“我若是白日,你便要做我的晓星。”
第134章 风虎云龙
天符卫有继任者一事如飞蝗般在仙山卫中传散,自亲睹过那少年的风采后,仙山卫们的疑虑不减反增:一个毛头小子真能护卫好天子?闲暇无事时,众仙山卫缠住琅溃芜尾恍莸胤⑽剩�
“琅溃拍隳呛枚痈呱2恢猩醣臼拢菇瘫菹露云涑诟呔簦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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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仙山卫自不可能对这回答满意,于是他们到白帝面前哄闹一番,最终姬挚也被他们缠得没法,答应他们能择日同方悯圣切磋一番,只是需点到为止,不可过火。
于是数日后,众仙山卫气势汹汹,齐聚演武堂。
一入堂中,他们便望见一位少年头戴银面,站定在堂心。那少年一身皂色披风,瘦削身裁,宛若栖枝鸹鸟,身形仿佛随时会隐没在阴影里。一位魁梧奇伟的男人上前,须发斑白,吐息间若有龙起生云,玉鸡卫哈哈大笑:
“这便是新拜职的天符卫么?先让老夫来会会他!”
玉鸡卫是仙山卫中的次席,他若出马,自然无人敢置喙。只见这男人身形崔巍,投下的阴影可将那少年整个吞没。他对方悯圣嗤笑道:“小小虾蟹,竟也教陛下如此器重?陛下也是少不更事,竟教孺子膺任此等重位,可笑呐!”
方悯圣不答。此时玉鸡卫突而一躬身,十指如钎,深深插入金砖中。男人略一发力,刹那间,地砖拱起几路,如有地龙在其下钻动,碎石迸溅。方悯圣身形一晃,脚下金砖顷刻间四分五剖。玉鸡卫高高跃起,一对天山金爪犹如狂岚怒涛,向他迎面袭来!
方悯圣提身一跃,飞身上柱,踏住半空里的石屑,身姿如拂波蜻蜓,轻巧避过。玉鸡卫不依不饶,拳脚齐出,如霜风卷地。演武堂中顿时烟飞尘走,石柱格格震响,扑面风如刀割,其余众人几乎站立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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