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羽
巫觋们聚集在执钺者的下方,等候执钺者的命令。
“飞鸟知晓日升与日落的秘密,它们是神的使者。青宫巫觋取名都用鸟名,自视为神使,觋鹭可知道今日的太阳什么时候升起?”
“太阳即将升起,此时正好出行。”青南言语淡漠,像似随口说出那般。
身为青宫之觋,青南光凭月亮在夜空的位置,就能知晓是什么时候。
羽原仰头望月,不觉得稀奇,他也能辨认,他能从空气中的气息,鸟兽的叫鸣声中知道清晨即将到来。
羽原步下楼,来到祠庙的巫觋面前,此时巫鹬已经站在那里,她扬起头望着天上的月,月华下是她戴着面具的脸庞与华美的巫服。
“时候将至。”巫鹬看视羽原一眼。
面具只遮住她的半张脸,露出精致的下巴与弧线优美的嘴唇,那是一个淡淡的笑。
“向东行进。”
羽原举起象征神权的象牙权杖,他的声音落下,是一片“东行”的附和声,簇地的巫觋纷纷响应。
执钺者在簇地的子民面前是君长,他的玉钺象征着他的军事权力,执钺者也是簇地的巫觋之长,象牙权杖赋予他神权。
在执钺者和青宫之巫的率领下,他们将在天亮之前行至簇地的最高峰,在那儿有一座祭坛。
东升的太阳,第一缕晨光会照在祭坛上,而执钺者与他的配偶,会朝着朝霞行祼礼,祼祭天地。
在晨曦中,目送羽原与巫鹬一同登上祭坛,他们手执漆觚,漆觚中有玉瓒,鬯酒的芬芳弥漫在晨风中。
青南闻到熟悉的鬯酒的气息,这是羽邑祭神的鬯酒,由巫鹬带来。
晨光使青露的眼眶里溢出泪水,他认为这是生理泪水,因为光芒太刺眼,晨曦中巫鹬的身影显得很神圣,也显得模糊不清。
青露不知道自己是感伤,还是欣慰,曾经一同长大的伙伴,去往高不可及的位置,留给他远去的陌生身影。
他的少年时光似乎也在此刻结束,他长大了。
簇地的盛夏很漫长,傍晚时分热浪仍旧袭人,一只脖子上系陶响铃的小黄狗在执钺者的庭院里晃悠,热得探出舌头,直到听见一声男童的顽劣叫声,吓得钻进了花丛里。
狗子并未被羽争逮到,过了一会儿,羽正起席,扔下写好的一篇竹文,他唤着狗子一起离开。
爱犬与犬主远去,属于羽争的粗鲁玩戏声音,与及侍从们的求饶声也一并远去,庭院陷入寂静中,只剩花开鸟叫与蝉鸣。
青南拿起羽正书写的竹文看视,字迹不甚工整,但每一个符号都准确无误。
将竹文放下,青南抬起头,正见莲池边出现一个绰约的身影,是巫鹬。
红色的莲花在属于自己的季节日怒放,错落有致,煞是好看,翠绿的叶茎在阳光下舒展。
“听闻觋鹭即将离开簇地?”
巫鹬来到青南面前,她的个头只比对方矮一些,身形修长,稍微仰起的脸,面具下是微笑的唇。
“明日启程。”青南从树荫下走出来,他一身白袍在强烈的光照显得十分耀眼。
“回去羽邑吗?”
“回去羽邑。”
“我还以为觋鹭会北行,从簇地渡过怀水,便是岱夷族的土地。”
听到巫鹬提起岱夷,知道她所指的是玄旸,青南往北眺望,唯见远方的天。
离怀水北岸不遥,离玄旸所在玄夷城的路途却很漫长。
“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或许我终有一天会踏上旅程,追随觋鹳的脚步,进行远游,但不是现在。
巫鹬嘴角的笑意不见了,连声音似乎都有些忧郁:“青宫真是一个讨厌光照的地方,阴暗的大殿和走廊,还有不停下着的阴雨,就觉得那地方住越久越使人感伤。”
“要是觋鹭哪一天决定要远游,就将青露一起带上吧。”微笑再次出现在她嘴角上,这是一个令人感到温暖的笑。
“他要想跟随,我会带他。”青南回道。
两个长长的身影映在地上,身影在慢悠悠的走动,太阳已经偏西,令人炫目的阳光渐渐的会被霞光取代。
“远方,也许有治疗瘟疫的药方,也许有能在海水倒灌过的田里生长的稻种。”巫鹬将手背在身后,仰起头直视着逐渐向西沉沦的太阳:“羽人族人口凋零,大部分人都在过着苦日子,簇地靠海,有鱼盐可以获取,按说应该富裕些,我原是这样想。前些天,我与执钺者前往南埠,见到好几个荒凉的小聚落,还有病得走不动路的老人孩子。别的族群也像我们羽人族这样凄苦吗?不是发生水灾与瘟疫,便是海上起风暴,将屋舍和农田一并摧毁。岱夷大哥还在羽邑的时候,我应该多问问他外面的事,现今想来真可惜,再没有人像他那样去过那么多地方。”
“风暴带来海潮,倒灌的海水总是毁去稻田,将良田盐化,曾经耕种的农田不再适合耕种,曾经居住的土地不再适合居住。”青南低喃,他没去过南埠,却知道那该是怎样的情景。
“确实无法生存,我让随从将米粮分给那些挨饿的人,叫当地受灾的青壮带家人迁往别处。那点米粮,其实还不够他们一顿饱食。”巫鹬提这件事时,言语惆怅。
“没想到执钺者竟会同意。”青南有些诧异。
“随行的虎武士个个都是打猎好手,路上不缺食物。”
听见巫鹬这么说,青南还是感到意外,每当簇地受灾缺粮,羽原就只会四处征粮,根本不管别人死活。
巫鹬能让执钺者同意这么做,恐怕不只是劝说,还使用了小伎俩。她可是青宫之巫,有一颗聪慧的脑袋,掌握丰富的草药知识,而且性格胆大敢为。
“远方,到底是怎样的去处,我听玄旸说,也是十分动荡,战争像野火一样,早就在各个族群之间蔓延开来。”第一缕晚霞终于在天边绽放,霞光染红青南的羽冠,他的声音悠长。
在旅人玄旸心里,阴雨绵绵的羽邑,已经能当他的养老理想地了。
第26章
废弃大半年后, 玄旸在溪畔搭建的简易营地于一个大雨夜里垮塌,只留下一些做为木柱的树干,与及朽败的竹篾。天气晴好的时候, 偶尔会有羽邑的猎人在已成为废墟的营地前稍作歇息, 他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处理猎物,闲话, 在他们的交谈中,也许会出现旸哥的名字, 毕竟这家伙曾在羽邑住过一个冬天,给羽邑居民讲述许多故事, 也留下不少谈资。
即将进入秋季时, 青南路过那里,见到木柱上挂着一张皱巴巴的兽皮, 那应该是某位猎人遗落的。曾经的营地又脏又乱,扔着不少兽类骨头,野草齐膝,猎人们似乎也不再到这里歇脚。
雨水过于丰沛的夏日,使木柱长出蘑菇, 溪水漫上草滩, 野鹿有时会在这里出现, 过溪的石子被水淹没, 人们确实已经不爱到这里来了。
从簇地返回羽邑后,青南经常待在竹文室里, 他整理青宫收藏的旧竹文, 并且传授新进入青宫的孩子知识。
青宫新来三个孩子, 两男孩一女孩。
孩子们搬来木案,在竹文室外咏颂, 书写;在荒芜的郭城里采药、奔跑、玩耍;在夜深人静时,思念父母伙伴,低声抽泣。
青南站在窗前,眺望山林,他看见一头鹿在玄旸已经荡然无存的营地里游荡,细雨绵绵,是秋雨。
“觋鹭,我写好了,你看。”
小男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青南回过头,低下身,他接过小男孩递来的竹片,检查竹片上的符号,符号被写的歪歪斜斜,充满稚气。
“觋鹭,我写完了!”
“我的也好啦。”
另两个孩子围过来,纷纷递上竹片,让老师检查作业。
青南察看竹板,并留下其中一个毛毛躁躁的孩子,让他重新书写。
“觋鹭,我们可以到王树那边玩吗?”
“我们轻轻的,不会吵到大觋。”
两个孩子牵着手,将两张脸蛋仰起,希望获得允许。
外面在下雨,本想说不许外出,对上期许的眼神,说出口的却是:“不可贪玩,雨变大就回屋。”
“知道了。”
“好。”
手牵着手,蹦蹦跳跳的两个小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被留下来的孩子将目光从门外收回,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
他在竹片上重复写着一个符号,时不时还偷瞟青南一眼,写完第三遍,他抬起头来,期待地搓着小手。
“去吧。”青南知道他心猿意马,早想出去玩。
孩子扔下炭条,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路上险些撞着什么人,听见一个叮嘱的声音。
青南出屋,见到在雨中慢行的巫鹤,她身形瘦长,脚步轻盈,使人想到柳枝。
以前巫鹤很少会到存放竹文的库房来,最近来得勤快,她每次过来,都是来看学习竹文的孩子们。
“下雨天,怎么放他们出去?”
“我让他们去后院玩戏,等雨大了会回来。”
青南站在屋檐下,巫鹤也来到屋檐下,两人站在一起,檐外细雨绵绵。
“三个孩子只有一个来自羽邑,其余据说都是旁支,是不是王族,说不清楚,这已经不重要,王族早就没剩几个人。以前的规矩无法遵守,一切都在变化……”巫鹤叹了声气,低垂的嘴角使得她看起来很忧虑。
“猎人们抛下妻儿,纷纷前往战场,农人的儿子扔下农具,任由田地的杂草丛生,拿起了弓矛,有些人就这么离去,可能再也没法回来。”
自从巫鹬离开后,巫鹤就变得越发寡言,也只有面对青南时,她能倾诉一番。
“如今羽邑有不少青壮被派往怀水与怀夷打仗,恐惧与思念使妇人涌向青宫,用她们好不容易织出的布匹,辛苦收获的稻米向神明上贡,恳请神明保佑她们的丈夫和儿子能平安归来,青宫的库房因此充盈,觋鸬为这件事还很得意。要是觋鹳还在的话,根本轮不到觋鸬来管事……”
巫鹤不再往下说,她知道不该将希望寄托给他人,何况是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人。
“战争会在秋收前结束,人们会回来。”青南的声调平和,甚至有些温柔。
雨雾弥漫,青南看着雨珠滴落在彩色鹅卵石铺成就的散水上,他抬起头来,声音仍旧温和:“觋鹳或许早已经不在人世,但你我还在。”
巫鹤之前的话语其实都在抱怨,她猛地仰起脸,似乎很震惊,身子甚至打了个激灵。
手指紧紧握住,她仿佛将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手掌上,随后她点了点头。
羽邑的大雨总是触不及防,下得如此急促,如同天幕破了个大口子,它有时会伴随狂风而至,有时会伴随闪电。
闪电撕裂天空,震耳欲聋,在农田旁开沟泄洪的人们露出惊恐的神情,打起寒战。
大雨劈头盖脸,使他们浑身淋透,用来遮雨的斗笠和蓑衣显得毫无用途,犹如他们此时与天对抗,做的挣扎一样徒劳。
暴雨冲击下,稻子成片倒伏,雨水漫灌稻田,水位还在不断上升。
“大家快挖,别停下来!”
有人在人群中喊叫,他声嘶力竭,就算这样,雨声夹杂着雷声,还是几乎将他的声音掩盖。
当他喊出第三声,闪电停歇了,人们终于反应过来,是仲溪在催促,纷纷拿着耒耜往他身旁赶。
在水中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已经不知道哪个位置是田埂,哪个位置是河堤,有少年脚一踩滑入水中,立即被他身旁的人用力拽起。
雨幕里有个身影爬上郭城的城墙,正用力挥手,口中在喊着什么,雨太大,声音无法传递。
又是一道闪电,打在那人影身后的树林里,人们本能地朝闪电发生的地方望去,才注意到那城墙上有人。
人影不停地用手中的铲具比划,示意众人赶紧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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