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羽
似有人在叫唤,是青露的声音。
青南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青露贴近的焦虑脸庞,室内昏暗,似在夜晚,又不是夜晚,门窗紧闭,缝隙有光。
我在哪?
青南想起身,刚抬起头便觉昏沉眩晕,头疼欲裂,身体虚软乏力,手指试图抓住身下的荻席,指腹触碰到一片冰凉,是汗水。
炎热的夏日,冷汗竟渗透衣物和席子。
苏醒后,种种不适感纷沓而至,恨不得立即昏睡,回到那个和玄旸宿在林野的夜晚,回到舒适的臂膀里。
室外远远传来的嘈杂声响,室内不同于青宫的摆设使青南意识到自己在簇地,与及回忆起自己在簇地的祠庙通神时,中了紫牡枝毒。
“觋鹭是不是想吐?”
听见对方发出压低的痛苦声音,青露急忙拿来一只木盆,想去接呕吐物,青南虚弱地将它推开,无力地摆了下手。
过了一会儿,症状稍有缓和,青南终于能说话。
“扶我起来。”
声音沙哑,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在青露的帮助下,青南终于坐起身,背部靠着墙,他感到呼吸仍旧不畅,望向从门缝渗透进来的阳光,喃语:“此时是何时?”
“觋鹭睡了一夜,已经是第二天午时。”青露守在一旁,不安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懵懵望向窗缝渗透进来的光,青南的眼眸迷离,他慢慢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回忆玄旸的拥抱与亲吻,仿佛这便是一剂解药,能很好缓解他的症状。
玄旸笑着说,你若想我,可以去寻我。
他还说,你有白宗,旅程上会得到岱夷族的帮助。
白宗。
青南在身上摸索,摸到那只挂在腰间的象牙雕筒,这便是白宗,玄旸的白宗。
指腹摩挲象牙质地的冰冷器身,青南眼眸低垂,陷入思绪。
青露离开房间,过了好一会才返回,手里端着一碗药汤,他返回时,发现青南手中仍握着那件奇怪的器物,人一动不动宛如塑像。
“觋鹭昨夜喝剩的汤药我已经倒掉,这是我今早新熬的。我不晓得要用哪些药,按着昨夜的药渣重新配了一副,不知道有没有出错。”青露的声音越说越没底气,他的性格谨小慎微。
“辛苦你了,端过来吧。”
在巫鹤和青南的教导下,青露的草药知识很丰富,他做事一向细心,不会有误。
青露恭谨地将汤药递给青南,他站在一旁看对方缓缓将汤药喝下,关切地问:“觋鹭今日好些了吗?”
青南用淡淡的语气说:“我已经无事,不必担心。”
紫牡枝中毒的恶心反胃症状还未完全消除,一碗汤药饮下,胃部的不适感加重,青南的眉头微微皱起。
此时的模样大概是病恹恹的吧,昨日在祠庙与觋申“斗法”,没想过后果。
笃定不会死,便无所畏惧。
抚摸白宗,心里不免后怕,我还想见见他。
思念。
那家伙是个旅人,也会在旅程上思念他人吗?
将这份多余的情绪拂去,青南整理自己稍显凌乱的发丝与衣袍,他还有事要做。
“青露,昨日觋申昏迷不醒,我受执钺者之请,替代觋申暂时履行庙祝之职,我与执钺者和巫鹬在祠庙一同祈告时,祠庙的巫觋可曾对外人说过什么?”
“觋申在通神时昏死过去,巫觋们全都很惊恐,他们偷偷摸摸凑在一起商议着什么,不让人听见。我看见执钺者结束祈告后,命令虎武士抓住两个祠庙的巫觋问话,过问觋申的事,那两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跪在地上不停地发抖。”青露回忆昨天的事,他记得很清楚。
“我本来还想再看看他们会不会开口,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巫鹬从我身旁经过,低声叫我快走。她可能早就在祠庙里发现端倪,她一向比我聪明。我真糊涂啊,都没发现觋鹭是被人下毒了。”青露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清秀的脸皱成一团,眼眶微红。
青南没提过自己中毒的事,今早青露从剩余的汤药中挑出药渣,他显然注意到这些草药是用来解毒的。
青露继续往下说,声音发颤:“是祠庙里那些巫觋做的吗,他们很可疑……可是……他们为何连觋申也害?”
困惑地摇了摇头,青露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觋申要对我下毒,却不想险些毒杀自己。”青南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带着点自嘲意味,自己的中毒症状也不轻。
又叮嘱:“我中毒一事,你不要声张,不必让外人知道。”
青露的表情先是惊诧,继而愤慨,听见青南说不要声张,他又神情凝重的点了点头。
心里仍有困惑,不过青露没有问,他知道觋鹭这么做肯定有缘故。
青露小声嘀咕:“活该,叫觋申不得好死,最好簇地的祠庙换一个新庙祝,来管管这些又毒又坏的巫觋。我每次从祠庙经过,他们的眼神都让人害怕……”
青露说着说着,突然就不说了,他露出愁容。
“走吧,扶我起来。”
青露很诧异。
“我想到院中坐会。”
青露更是露出不解的表情,吃吃道:“刚喝下汤药,觋鹭就好了吗?”
“嗯。”青南随口附和。
在青露的帮助下,青南站起身,除此,他不需要凭借,靠自身的力量走出房门,来到庭院。
脚步有点趔趄,不明显,如果凑近看,会发现他的嘴唇灰白,下巴失去血色。
青南选了个背对院门的位置,让青露摆上木案,取来朱砂,他就这么坐着,慢悠悠地研磨朱砂,制作朱砂颜料。
巫觋在一些仪式中需要使用朱砂。
使不上力气,动作慢条斯理,额头上又渗出冷汗,权当是暑天流的汗水。
好在戴着面具,不是亲近之人很难察觉他是位病患。
如果觋申的人想来院外暗中观察,妄图刺探虚实,就让他们看看我悠然自得的模样吧。
第25章
立于高楼之上往下看, 从高屋广场有序离开,沿着大道行进的那支军队,宛如一条火龙, 士兵们都执着火把, 火光照亮他们年轻的脸庞,还有肩上的弓箭盾牌与石斧。
里边必然有一些青南眼熟的脸, 他们来自羽邑归属羽邑的小聚落,只是夜幕深深, 难以辨认。
他们或许是渔夫,来自舒塘, 或许是种稻的农人, 来自西墩,或许是猎人, 来自鹿畔,他们冬时被召集在羽邑修补城墙,仿佛城墙完好便能庇护他们,不受簇地调令。
如今他们却被聚集到簇地,即将走向战场。
青南心情沉重, 眼眸低垂, 不忍看视, 袍袖下的手紧紧拳住。
“很好, 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不是懦夫。人们渴望战斗, 战胜敌人, 得到我的赏赐。我将奖励真正的战士, 给予他们从来不曾拥有的财物,包括最珍贵的美玉。”
执钺者羽原的尾音上扬, 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美玉……”青南抬起脸,直视执钺者,他的眼眸忧郁。
天幕山的玉矿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枯竭,如今连玉奚都捡不到一块像样的玉石,也就委麓的山里还能挖出一些品质下乘的玉石,这类玉石,自然不属于执钺者口中的美玉。
为了玉料,簇地一直对怀夷发动战争。
用人命换来的,染血的玉料。
“玉是羽人族的珍宝,历来为神钟爱,世人亦爱玉的灵性。羽王与王后只用美玉做饰物,唯有美玉方能彰显尊贵;巫觋用琮璧祭祀,令神明喜悦;武士以获得用玉料制作的羽冠为荣耀,为这份荣耀英勇无畏。若无玉器,神将不再降临人世,人间的秩序也将从此崩溃。”青南的声音是如此感伤而非激扬,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哼两百多年前,当天幕山的玉矿枯竭,羽邑的王庭便沦陷,那对觋鹭来说确实是一件可怕至极的事,暴动的人群焚毁宫殿,搜刮宝物,有多少巫觋的血染红青宫。有些人视我残酷,却不想是我在保护这片土地,拯救羽人族。”羽原的左手握着玉钺,右手是象牙权杖,双手交叉,置于胸前,模样威严,令人畏惧。
青南轻轻地摇了摇头,目视缓缓移动的火龙,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他心中有话无法抒发。
我见过不需要玉器也能令神明喜悦的族群,哪怕是一支桃花,一束野花。武士们只需要佩带一朵陶制的地母花,便能受到激励。他们的生活平和,无论男女老幼,人人快乐无忧。
“觋鹭,你想说什么?”羽原的声音阴鸷。
摇头,便是挑衅,在簇地谁敢挑衅他的威严。
思绪被打断,青南愧疚地低下头,袖子下的手紧握,他身为青宫之觋,不管是五溪城的阅历,还是对战争的厌恶,似乎都不该动摇他的信仰。
当青南抬起头,他的目光不再迷离,很清亮,声音清晰:“羽人族可以通过交易获得玉料,与四方族群互通有无,不需要战争。羽人族的漆器历来为外族喜爱,就连怀夷也视为珍宝。”
“执钺者为的是自己的贪欲,又何必说是他们的渴望。”
一句又一句。
执钺者的虎武士就在身后,长矛尖锐,执钺者手中的玉钺体量硕大,刃部锋利。
突然发出一阵笑声,执钺者掂了掂手中的玉钺,他看青南的表情惊讶,仿佛在看一件难以理解的物件。
“这番话,真是耳熟。”羽原不再笑了,他的神情严肃,甚至有些凝重。
相同的话,曾从他的老师——觋鹳口中说出,而那时,羽原还只是个小少年,遭到觋鹳斥责的是上一任执钺者,羽原的父亲。
“漆器。”羽原已经放下手中的玉钺,语气充满讥讽。
他身后的虎武士绷紧的神经明显也松开了,姿势不再僵硬。
漆器的工序极其复杂,工时漫长,产量很低,还得供养一大帮漆匠,才能确保漆器得以被制作出来。以漆器交易玉料,远不如战争掠夺来得快。
出乎意料,执钺者没有发怒,不过言语中仍旧有嘲讽之意:“青宫总是出一些自以为有能力支配执钺者意志的人,听闻觋鹭也曾经远游?”
“我去过五溪城,谈不上远游。”
“羽人族不需要旅人。”羽原冷冷说道。
青南清楚说什么都无用,他是不惧羽原的恐吓,但毫无用途。
无人能左右羽原的决策,簇地执钺者的粗蛮无礼,早有领教。
火龙在大道上蜿蜒,渐行渐远,青南再没心情争辩,他感到体疲倦乏。紫牡枝中毒至今日,已经有十来天,受毒侵害的身体还在恢复当中。
将目光从远处收回,不再去看视那条火龙,青南注视下方的广场,见到远离人群,站在崖石上的巫鹬,与及举火照明的侍女。
巫鹬盛装打扮,与她同在崖石边的还有一个人,正是青露。
心心念念,青露终于见到巫鹬一面。
两人正在交谈,青露的姿态毕恭毕敬,巫鹬的仪态矜持,他们已无法再成为在山林采药,逍遥自在,亲密无间的伙伴了。
执钺者显然也看到了崖石边的两人,但他的目光很快挪到一旁,一群祠庙里的巫觋出现在通往高屋广场的大道上,鱼贯而行,他们都戴着面具,身穿巫服,领头的庙祝身形修长,腰背挺拔,显然是位年轻人。
曾经的庙祝觋申在通神时突发恶疾昏厥,救醒后也是奄奄一息,自此躺卧不起,似乎遭受到极大的精神打击。觋申已经无法行使权力,他的职位被剥夺,他的巫杖交到了执钺者新任命的庙祝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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