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羽
“西离近年变得又干又冷,有苦寒之地的称呼,那里不同南方,你们夜晚宿营要留心,夜间常有气温骤降的情况,人与家畜在野地里冻死的事时有发生。西离广阔,聚落与聚落之间往往离得很远,是旅队在连接这些地方,旅队途径的路往往也是劫匪出没的地方,务必小心通行。”
玄旸披上斗篷,拿起一串哗哗直响的东西,那是旅人随身的各式小工具,他将它挂在腰间。
青南回道:“这些事,我有耳闻。”
穿戴整齐,玄旸在青南身旁坐下,他从布包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青南。
一件小巧的木骨制品,上面刻有岱夷符号,系着条短绳,崭新。
“何物?”
“护身符,我做的。”
显然是岱夷的护身符,而且还是赶工制作的,崭新。
“我是巫祝。”青南似乎笑了。
“知道。”
玄旸摸了下他的脸,青南抬起脸庞,果然嘴角有淡淡笑意。
身为巫祝经常送别人护身符,还是第一次收到他人送的护身符。
“西离常有疫病发生,热病最为常见,感染后便体乏无力,四肢酸疼,有些人能自愈,有些人会落下病根。此病似乎没有治愈的方法,只听说多发生在圈养家畜的人家。西离人相信灾厄降临前必有征兆,路途要是借宿的人家中有家畜流产,就立即离开,不要靠近。”
玄旸的话让青南感到诧异,他说:“我以为你从不相信征兆。”
玄旸说:“西离历来危险,高地人与它邻近,但很少有高地人去西离。传闻西离有比西离疫更危险的疫病,不得不谨慎。所谓的征兆,也许毫无关系,也许有那么点联系。”
“玄旸,我向各贞仔细询问过西离的近况。”
“你如何听懂各贞的话?”
“隼跖为我转述。”
“几时的事?”
“前些时日。”
玄旸从布包中取出一只鼓鼓的布囊,布囊被放在木案上,他道:“西离远离大海,那地方不产海贝,西离人又十分喜爱这种东西。地中的漆器能从西离人那儿换到牛羊与吉金,海贝能换到任何想换的东西。”
那是一大包海贝。
不只是西离人,高地人也喜欢海贝,当然不是普通的海贝,而是那些美丽又罕见的海贝。
“我有海贝。”青南知道布囊中都是海贝,而且玄旸的海贝品类稀有,很贵重。
“带上,路上用得到。”
玄旸起身,他走至窗前,他在看月亮的位置,在确定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
该离开了。
将窗户关上,玄旸回过头,看向青南,而对方沉默看着他,两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沉寂许久。
“我走了。”
玄旸朝房门走去,正准备启门离开,听见身后声响,他立即停下动作,没有脚步声,青南光着脚,是气息,那萦绕不去,属于青南身上独有的气息,告知玄旸两人之间的距离。
距离很近,近到伸手就能够到。
门咿呀启开,空气对流,油灯瞬间熄灭,青南失去重心,他被玄旸狠狠抱住,推倒在墙上,手腕死死扣住,那是不曾见过的,近似暴戾的举止,带着犹如狂风暴雨般剧烈的情绪,他听见玄旸咬牙的声音: “青南,别让我找不到你。”
拿宗的岱夷武士,有他人不具备的勇气,几乎从未遇到过敌手,仿佛从来不知道恐惧为何物。
但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旅途顺利,我秋时能南归。”
手臂被勒得生疼,胸腔吃力地呼出空气,两人相触的肌肤在发烫,青南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两人不再言语,互相撕扯,死死纠缠,青南的丝袍被揪得发皱,玄旸的发带被青南扯落。
奋力拥吻。
松手。
放开。
玄旸转过身去,他似乎已经平复情绪,他大步朝门外走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只能义无反顾。
后背还贴着墙,还未习惯怀中的温度倏然消逝,青南愣愣地看着那身影离去。
他听见玄旸的声音,说道:“如果文邑事了,秋天我在盘城的渡口等你。”
那声音远去,消失在晨风中。
青南缓缓低下头,见到自己紧攥在手中属于玄旸的发带,他追了出去,庭院空寂,再不见玄旸的身影。
风声呜咽,伫立在院中树下,青南站了许久,他赤着脚,长发披散,失魂落魄般,直到晨曦洒在肩上,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青铜冶炼作坊的温度使人不适,根本不用进去,只需在外面站一会,就将被高温烫得大汗淋漓,青露不是第一次见隼跖光着膀子在里头劳作,他曾和青南数次路过冶炼作坊,站在一旁观看西离人冶炼青铜,浇注器物。
丘墟人以礼对待他们,允许他们进入冶炼作坊,允许他们旁观,但不能告诉他们冶炼与铸造的技法,譬如如何挑选矿石,炉温如何掌控,坩埚与石范如何制作,鼓风的皮囊怎么缝制。
凡此种种并不是光看就能看明白,但也收益良多,亲眼见到石头化为液体,又被浇注在样式各异的石范上,成为坚不可摧的固体,整个过程仿佛神迹。
西离的青铜器物种类丰富,装饰在衣服上的青铜泡、做为首饰的耳环与指环,制作最多的是匕首,成年男子的腰间几乎都会佩带一把。
还有一种青铜制作的器物最是神奇,它能映出人的脸,被称作“鉴”(镜子)。
青铜镜最是神奇与罕见,青露只在丘墟的狢巫身上见过一面,狢巫将它挂在胸前,它显然具有某种神秘而强大的巫力。
离开丘墟前一天,那是个黄昏,青露见到隼跖进入青南房间,当时隼跖手里便就拿着一面青铜镜,那东西圆圆的和小孩的巴掌一般大,背部有一个钮,钮上系着彩绳,可以悬挂在身上。
青露没有跟进去,他知道隼跖有些话要与觋鹭私下说,他便待在隔壁房间里,继续收拾自己的物品。
过了一会儿,青露见隼跖站在窗外喊他,并做了个出来的手势。
“隼跖大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马棚。”
两人一前一后朝聚落东沿走去,天快黑了,隼跖脚步很快,青露小跑跟着。
隼跖让青露在外面等待,他对看护马棚的人说了什么,那人便从里边牵出一匹马儿,正是隼跖当初在西旌交易来的马驹,它比原先高壮,已经长大。
马儿认得青露,被隼跖牵到青露身旁,它仍很安静,目光温柔的看着伙伴。
“你天天过来照顾它,它认你。”隼跖拍了拍马背,随后就将系住马颈的绳索递给青露。
前来马棚之前,青露已经猜测到来此的目的,但他没有接过缰绳,眼眶泛红,用感激的目光看向隼跖。
“隼跖大哥,我听说西离不许将马儿交易给外人,而且我不懂驯马技法。”
“丘墟,我外祖父之家,谁人敢说什么。马有灵性,它亲近你,会听你的话。”隼跖与青露交谈时,一名驯马人正牵着一匹骏马回马棚,他朝隼跖行礼。
朝那人点下头,隼跖将缰绳交到青露手中,说道:“我们日后大概不会再相见,路途遥远,自己保重。”
丘墟有支旅队要前往套河城,路上会经过大鹰城,领队能说几句地中语,而他携带的器物也十分珍贵,是西离的白玉。
西离玉白洁似雪,细腻如油脂,是天底下最纯净,最通透的玉料,小小一块玉料,在地中便能换来珍贵的象牙器与丝袍。
天刚蒙蒙亮,丘墟的旅队便就出发,青南与青露随同他们翻越一道山梁,回望曾经居住过的聚落方向,那聚落已经不见,被绵延起伏的丘陵阻挡住视线。
“隼跖说觋鹭是大鹰城的尊客,身上有鹰金嗣子的带钩,能不能给我看看?”领队说的地中语口音很重,他态度很恭敬。
青南出示鹰金的带钩,说道:“此物过往的旅队都识得,路途若是遭遇劫匪,可以凭借它向其他旅队求助。”
见到带钩,仔细辨认,领队很高兴,说道:“我这支旅队这么多人,可不怕劫匪。它的用途很多,你们难道从没向高地的城主出示过这件物品吗?”
“西旌的各贞认识沿途的城主,它未派上用场。”
听见青南的话,丘墟领队说:“不只高地,就是拿着它去江皋族人的土地,大皋君见到它,也得设宴款待你。”
收起带钩,青南将它放回随身携带的布袋中,就在这时,青露睨见布袋中有一件金色的物品,闪着亮眼的光,他意识到那是一面青铜镜。
隼跖赠予觋鹭的青铜镜。
这东西太贵重,却不知觋鹭回赠他什么?
那个黄昏,隼跖进入青南房间,他递上青铜镜做为离别赠礼,并拒收青南回赠的象牙饰,他提了个要求。
青南最终答应了他。
将面具往上推至额头,青南挡住额上的神徽。
隼跖的瞳孔放大,又缓缓收缩,他还想仔细端详那张昳丽的脸庞,而青南已经将面具戴回去。
隼跖问:“玄旸见过吗?”
青南答:“见过。”
“南方人都长得这般俊秀吗?”
听见隼跖的话,青南淡语:“有美有丑,各地都一样。”
“觋鹭,做为朋友,我有句话想劝你。”
“请说。”
“天下广阔,你我屹立天地,历阅山河,窥视星辰,日后大有作为,你不该淹滞于南土,一生与沼泽禽鸟为伴。他日若有机会,希望还能再与你相见,无论是在地中,还是在高地。”
青南回忆隼跖最后说的这句话,当时他并未答复。
漫长的旅途总是有终点,青南的终点是南方连绵不断的森林与山地,是雨雾蒙蒙的湖泊与沼泽,那是他的故乡。
青南抚摸马背上的行囊,行囊里边有觋鹳记载旅居收获的木板与自己记载一路见闻的布帛,还有青露于各地收集的奇异物品。
长路漫漫,终归故里。
第53章
秋季到来, 秋风给大地更换颜色,绿色越来越少,黄色日益增多, 高地一片苍黄, 气温骤冷。
仿佛是遭到寒风的追击,丘墟的旅队一刻不停地赶路, 抵达大鹰城时,秋意正浓, 晨风吹拂大地,大鹰城的居民缩头缩脑到户外取水, 喂牲畜。
大鹰君嗣子鹰金的居所相当温暖, 青露为保暖衣物穿得特别厚实,进室内后热得他将羊毛斗篷脱下, 搭在手臂上,他侍立一旁,听觋鹭与鹰金交谈,等待嗣子的仆人将一箱觋鹭于初春寄存的物品取来。
青露见觋鹭将一罐药粉与一盒药材交给鹰金,两人用地中语交谈, 有一部分内容青露能听懂, 即便听不懂, 他也知道是治疗“西离疫”——热病的药。
这是大鹰城嗣子想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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