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羽
“觋鹭, 你所说的‘东甸死疫’,可曾在别处出现?”
“西离人说他们祖辈曾见过类似的大疫, 并认为与荒年有关系, 饥荒到来, 死疫跟随其后。”
“饥荒。”
鹰金轻笑一声,他道:“近年高地荒年常见, 从未有过死疫,如此看来‘死疫’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西离疫’。”
两人交谈时,已有名仆人抱来一口箱子,青露上前打开箱子,察看里边的帛书与皮卷。
自然是保存完好,无一遗失。
“觋鹭,你想要什么奖赏?”鹰金将木案上的药粉与药材递予身边的侍从,他转过身来看视眼前人,他向来慷慨。
西离之行使觋鹭的身形消瘦,想来很艰苦,身上的长袍也有几处破损的地方,他没来得及更换新衣物,便前来见鹰金。
“我已经得到嗣子的奖赏。”青南指的是鹰金赠予他的青铜带钩。
青露将木箱抱在胸前,抱得很紧,仿佛抱的不是写有符号文字的布帛和皮卷,而是美玉与象牙。
“我有一事想问嗣子。”
“说吧。”
“大皋城来的旅队是否已经离去,我前往西离前,见他们驻扎在冶炼作坊那儿。”
“你说的是皋规的旅队,那支旅队已经离开,前日去往小鹰城,我遣人送你们去小鹰城,或许还能追上。”
“多谢。”
青南行礼,辞别。
“觋鹭。”
听见唤声,青南回过头,鹰金问:“你们羽人族的故乡是怎样地方?”
你们。
他透过我看见了另一个身影,觋鹳。
大鹰金的嗣子对两代青宫之觋生出了敬意,对那缥缈的南方亦有些许想象。
青南悠悠道:“在大地的最南端,那里草木常绿,春暖花开。”
青南和青露在小鹰城追上皋规的旅队,他们在小鹰城听到文邑的更多消息,将所有消息汇总,即是:春时,文邑王平定裕人之乱,诛杀反叛的裕伯,并宽恕裕伯之子裕启与族人,未赶尽杀绝。
遭裕伯俘虏的文邑王之子——文曜(帝子)活着返回文邑,他没遭到杀害。
北地陷入动乱,北边的靳人果然如玄旸意料大批南下,文邑军队与靳人作战,最终击溃靳人,守住北边要隘。
文邑王的征伐没有就此停止,鹞城人进据河东,在鸱鸺氏的故地筑城,文邑王出于自身安危的考虑,出兵河东。
地中到处都是战火,人们早习以为常,文邑王将战争挡在都邑外头,文邑居民的生活应该未受到太多影响。
“如果文邑事了,秋天我在盘城渡口等你。”
玄旸离开时,说过这么一句话。
如今,文邑的事未了。
盘城应该不会有等待之人。
玄旸,你可安好?
南下之路越走越冷,冬天的步伐临近。
皋规是旅队的领队,亦是位经验老道的旅人,凭借丰富的阅历与及多年建立的人脉,他率领的旅队能在冬日前进,而不必找处聚落过冬,等待明春到来。
抵达盘城时,天气特别晴好,旅队成员被冷风刮得发僵的脸终于有了笑意。
青南身披一件青色大氅,手执巫杖,他身姿如同风崖上的松木,他站在盘城的城门外,冰冷面具下是微微勾起的嘴角,青露裹着厚实的羊毛斗篷,蓬松得像只羊,他个头高挑,有双大长脚,下巴仰起,眉宇间的秀美不知于何时消失,生出了几分英气。
漫长的旅程深刻地改变了他。
盘城位于大江北岸,与南岸的大皋城遥遥相望,它是座江皋人建的城,但城中有大半居民是地中族人。
两族混居,关系和睦。
盘城的繁荣不同于其它地方,不是因为手工业,也不是因为人们田种得好,它是一处渡口,是通行南北的要道。
南北的物品在这里流通,人们在这里交易,在这里互通有无。
初冬的渡口寂静,鲜少有船只靠岸,冬季偶发的大风曾掀翻船只,扬起的大浪吞噬船上人员,在渡口边上生活的渔夫还会讲述一些离奇又惊险的故事,譬如江中有像房子一样大的鼉,有比船还长的鱼。
盘城的南门通往渡口,南门外的居民从事农业劳动,他们种粟也种稻,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与狗。
狗吠声成片时,往往意味着有一支旅队新抵达盘城,并且正在出城前往渡口,这是件稀罕事。
旅队一般都住在城中,受到城主招待,何况冬日里城郊直面江边呼呼响的大风,又没有墙城挡风,住在城郊可不得冻得打哆嗦。
有居民出门探看,果然见到一支江皋人的旅队,领队还相当眼熟,是老熟人皋规,队伍中有一位南方巫祝,他身穿巫袍,戴着羽冠,他的随从牵着一只异兽,是那异兽使得家家户户的狗子狂吠。
只见那巫祝伸出手触碰吠叫的狗子,手掌还未贴上狗头,那只狗子已经后脚蹲地,像似在畏惧,又似在讨好般呜呜叫着。
狗的嗅觉灵敏,定是闻到令它害怕的气息。
“把狗都看好,别吓着马!”皋规朝居民叫囔,语气严厉。
马若是受惊争脱缰绳,踩踏人群,那将是相当危险的事。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哪来的呀?”
“它会咬人吗?”
居民很好奇,但也感到不安,他们生活在盘城,经常能看到北方的新奇事物,但还是头一遭看见这类四条腿长脖子,叫声响亮又难听的异兽。
盘城很小,城中住着权贵与手工业从业人员,他们往往见多识广,对北方来的任何稀奇古怪的事物都不会有太大反应,城外居民则不同。
人们远远观看,不敢挨近,不论是那位南方巫祝,还是那只异兽都使他们选择保持距离。
皋规在江对岸的大皋城有座豪宅,他是大皋君的亲信,春时他率领旅队出使北方的大鹰城,秋冬时返回,这样的旅程他已经走过许多趟。
他有一艘船,就停在渡口,渡口还有专门看护船只的人,与及供人员居住的屋舍。
有仆人打扫,宽敞漂亮的屋舍,温暖舒适的寝室,与其在城内向城主借宿,皋规和他的旅队更喜欢住在城外,自在又快活。
马的出现使城郊的居民震动,他们跟随在旅队后面,直到将旅队送到渡口,送进一座大院里,才在皋规的劝说下散去。
青露将马牵到院子里,把马缰拴在一棵树上,他不慌不忙喂马,时而将目光落在正在交谈的青南与皋规身上。
在旁听了一会儿,青露上前,对皋规说道:“人能上船,马肯定也可以,我有办法。”
见青露信誓旦旦,皋规同意看看青露的方法。
经验丰富的船员能够凭借大自然的各种事物预测天气变化,巫祝也能,在盘城,大概只有皋规的旅队敢在冬日渡江。
马被蒙上眼睛,由青露牵上木板,木板搭在船身上,船身摇摆,木板晃动,马儿惊恐下四蹄乱蹬,跃落水中。
如是再三,反复失败,反复尝试,青露想尽办法,终于还是将马“骗”上了船。这大概是第一匹渡过大江,前往南方的马,它来自遥远的西离,一个绝大多数人闻所未闻的地方。
旅途上青露与这匹马形影不离,旅队成员见多不怪,又因青南是大鹰城的贵客,手持嗣子鹰金的信物,他们只得在旁用力协助。
一条大江横穿南北,渡江之后,便是南方。
青南站在船尾,回望盘城,江风强劲,将他的衣袍吹动,身上的配饰哗哗作响,项饰由诸多玉片与绿松石珠子组成,项坠却是一件小巧的木骨制品,这件木骨制品,正是玄旸亲手制作的岱夷护身符。
抵达盘城时,青南见了盘城城主,向他打听玄旸的消息,即便在盘城,人们也知道玄夷城的武士玄旸,名声很响。
玄旸不在盘城。
自从大鹰城一别,至此大半年,青南未能获知玄旸的近况。
青南从西离安然返回,跟随江皋族的旅队南下的消息,玄旸也许能知晓,文邑与大鹰城有使者往来,而他消息一向灵通。
“别让我找不到你。”
青南想起那夜在大鹰城两人分离,玄旸抱紧他说的一句话。
当你获知我渡江的消息,大概我已经抵达羽邑了。
玄旸,我没有消失在遥远而荒凉的西北之地,埋入风沙,你知道到哪里找我。
冬日结束,大地回春。
几名委麓人前往羽邑走亲戚,讲述他们刚刚在林中见到一只异兽与及两个奇怪的人。那只异兽比鹿高,四条腿,有长长的脖子,叫声像雷那般响亮,那两个人,其中一人宛如鬼神,他身穿羽人族巫祝长袍,白袍皑皑,披一件青色的大氅,衣物崭新且华美,身上的配饰前所未见,胸前与腰间的挂饰都在闪闪发光,十分怪异,多半不是人。
这样的异事传至青宫巫鹤耳中,她急匆匆从草药房里出来,登上城墙眺望,那两人一马已经来到羽邑宫城门外,羽邑居民倾巢而出。
起初人们是为了围观异兽与鬼神,随后,他们认出青露,与及戴着鹭鸟面具,装束与离开时很不相同的觋鹭。
一切宛如幻梦,在初春的午后,觋鹭与青露归来,结束长达三年的旅程。
羽邑居民都以为他们不会回来了,离开得太久,外面的天地又十分危险,犹如出行的觋鹳那般,无法南归,最终成为记忆。
“觋鹭?”
巫鹤激动唤叫,她飞奔下城楼,脚步大力踩踏石阶,做出让人惊讶的举动,唯一一次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激烈的情感,那是无法抑制的喜悦之情。
“巫鹤,我们回来了!”青露牵着马,笑得满面春风。
有一大群孩子从人堆里挤出来,他们兴奋地奔向青露,无论是青露牵的异兽,还是青露身上那堆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引起他们浓烈的兴趣。
大人没有拦住好奇又胆大的孩子,他们信任觋鹭,熟识青露,为他们携带来的前所未见,琳琅满目的物品感到惊诧。
青南环视众人,里边有一张张熟悉的脸庞,羽邑的居民大多还在,意味着他最担心的事未发生,离开羽邑三年,羽邑没有重大变故。
他仰起头,羽冠上白色的翎羽在风中摆动,青南望向阳光下的羽邑,熟悉的故乡,他嘴角扬起,那是一个很好看,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微笑。
细雨纷纷,广场中央的大树下围簇着一大群人,青露正在向羽邑居民展示一台织布机,他教导众人如何制作并使用织布机。
羽人族用腰机织布,效率较低,而且织出的布幅很窄,地中与岱夷的织布机不仅构造简单,而且好用,织布能事半功倍。
青南与青宫大觋一同出现在游廊上,他们时而交谈,时而看向广场,那边人声鼎沸。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棵大树下时常聚集人群,人们簇拥在青露身边,因为他总能变戏法般掏出各种新奇且有用的物品,向众人展示,教导如何使用。
“我听闻觋鸬人在簇地?”青南提及一个名字,这是他回羽邑后,再没见过的人。
“他素来与青宫巫女不和,去年便前往簇地,迄今未归。觋鸬在簇地的母家颇有些资财,想来是过不惯青宫的日子。”青宫大觋的声音含糊不清,他衰老得十分明显,身形佝偻,瘦得皮包骨头,宛如一颗失水的桃子。
青宫比三年前更加破败,这三年间羽邑的水位明显上升,在宫城边沿生活的居民纷纷将屋舍迁到更高处,水患始终是个无法解决且急迫的问题,羽邑的居民日子还过得去,但过得不好,能供养青宫的物资也日益减少。
即便是这样,觋鸬的离去显然另有隐情,他身为青宫之主的继承者,不会主动放弃利益。
青南心里有推测,没再向青宫大觋询问。
“青露已经到了成为神使的年纪,我尚有口气在,能传授他青宫之觋的知识,只是两位老巫在今年相继去世,能铭刻额上徽记的人只有我与觋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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